日子不再像日历那样平静规律,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再也不允许一声叫卖能像闹钟一样一叫好几年。我常想,疯子如果生活在这个时候,或许早已跟着时代的步伐,转型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乞丐了。
今天看书看到一段对“叫花子”的描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见到过的一个疯子。
1
我要说的是上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日历,一天天翻着,但仿佛千百年都不会有变化。姥姥经常会送我和表弟上学,放学自己回来。一起的还有一个伙伴叫龙龙。放学时天总是还亮着,我们会在餐桌或小石板上写作业,直到街上传来一声粗犷的女声叫卖:“卖凉粉勒~”,我们便知道晚饭的时间到了。
上下学会经过一条宽宽的胡同,因为胡同一头有一个玉皇庙,所以胡同口生锈的铁牌上写着它的名字——玉皇庙胡同。然而没读过书的姥姥从不认它的账,看到胡同人家养的狗经常随地大小便,她便形象地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狗屎胡同。
在那时的我看来,学校、家、狗屎胡同已经是一个很大的世界了,疯子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员。
印象中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夏天午后,我跟着姥姥买菜回来,在家门口的街上遇见了疯子。他头发蓬乱,似乎从没剪过,因而一点不像头发,脸上也很脏,似乎也从没洗过,因而也不像脸。他穿着一身破了的棉袄棉裤,或许因为夏天太热而散着怀,漏出来的胸膛和脸一样,因为没洗过而不像正常的皮肤。他就这样在街上逛着,很自在,很悠闲。
他其实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没有乞讨而未被归为乞丐,也不曾抢劫偷盗,所以算不上强盗小偷。或许正是因为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还那么自然从容,人们才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尽管他的脑子不一定有疾病。姥姥告诉我,这人是疯子,会打小孩,离他远点,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成这样。这是最早让我对好好学习建立起敬畏感的事件之一。
我们平时偶尔碰见疯子。有时候会在一棵大树下碰见他,他正靠着树晒太阳,手里扯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布娃娃,那布娃娃掉了一只胳膊,跟他一样脏;也可能在垃圾堆旁边碰见他,他正在认真地翻捡着别人扔掉的东西,像是在逛商场;或者他会叉着腿躺在有阳光的墙角睡觉,破了裆的棉裤暴露了他的隐私处,他也丝毫无所觉察,或许,他压根也不在乎。
我们不知道疯子如何生活,在哪吃住。虽然偶尔会有人像姥姥一样给他些剩饭,但那数量极少。我们多数情况下只是在上下学路上碰见疯子一面,和伙伴玩耍的时候提上一句。他片段似的画面就这样印在了我们这个世界里。
2
那天放学前,我和龙龙正谋划着如何跟班上最漂亮的姑娘小雪一起回家,而幸福就这么突然地来了,小雪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一起走。我俩受宠若惊地答应着:走,走,马上走。便一起出了校门。
一路上,我俩把最好玩的事一件件演讲似的讲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妈妈做的好吃的。我说我妈妈做的蒜台炒肉最好吃,龙龙说他妈妈做的炒米饭好吃,小雪则讲起了她妈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她说她妈妈炒的鸡蛋都是大块大块连在一起的,特别软,而且还有很多汁,能浇在米饭上吃……一边说一边走,一拐出狗屎胡同,我们就碰见了疯子,他在吃他的晚餐。
他面前是一口大水缸,因为水缸比较矮,他跪在了水缸边上。这种水缸经常能在一些人家的院门口见到,里面是人们吃剩下的饭菜和一些变质的食物。姥姥告诉我这是泔水缸,养猪用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哪只猪来吃过。只记得里面总是有半缸灰白的水,飘着些剩馒头和菜叶,散发出一种怪味,不是很刺激,却让人不舒服。疯子是我见过唯一从缸里往外取东西的人。
他似乎很饿,从那股狼吞虎咽的劲儿就能看出来。疯子左手扶在缸沿上,右手费力地在里面捞,好像越往底下的东西越好吃。捞上来后看一眼,马上塞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再伸手去捞。偶尔挑挑拣拣,就像在自家的锅里吃饭一样自信。疯子的头发上沾上了缸里的水,袖口也是湿的。而这些似乎都在彰显着他在享受这顿饭时是多么地投入和认真。
小雪一下子捂住了嘴,快速地从疯子旁边绕了过去,龙龙却一边笑她一边说:“没事,看把你吓得。他天天在这吃,我看到好几回了。”我也装作“看到好几回”的样子笑着,以显示我没有被吓到。快速绕过去后,我偷偷干呕了几下。
我想,那么多个泔水缸,从没见人拿去喂猪,或许都让疯子当做自助餐消受了。
3
我们终于也见到了疯子的住处。
也是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表弟一起往回走,过了玉皇庙,来到狗屎胡同。玉皇庙像往常一样大门紧闭,印象中,这个小小的玉皇庙从来没有对外开放过,不大的庙门永远被一只看上去很重的铁锁锁着。我曾经一直想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玉皇大帝。
还没走出狗屎胡同,便看到一群男孩围在一起,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这一下子吸引了我们,我俩快步走过去,打算看个究竟。
这些男孩有大有小,也有跟我们一样大的,还有隔壁班不知道名字的同学。他们围着一个似乎坏了的小砖房,热烈地讨论着。当我和表弟挤进去后我就发现,这样的小砖房,我以前也见过。
那是在回老家的路上,在田野里见到过。这样的小房子用普通的砖头盖起来,也有像瓦房一样尖尖圆圆的屋顶。除了小以外,整个房子从造型上看跟一般的房子区别不大,只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它没有门,也没有窗。
家里老人说,这是给死人放棺材用的。我问,死人和棺材不是应该埋在地下吗?老人说,会埋在地下的,只是因为他们死去的时候还年轻,坟上没有他们的位置。我问,为什么坟上没有年轻人的位置?老人说,祖坟是有排列顺序的,他们的父母死后埋下去才有他们的位置。我问,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还没死?大家说,这孩子说的啥话……
一个比我高半头的大孩儿指着小砖房说,这就是疯子住的地方。然而另一个矮个子男孩并不相信,说不可能。两人辩论地不可开交,还因此打起了赌。这个小砖房也没有门窗,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却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这个口子足以一个人进出。
说来也怪,好像在这之前,我并没意识到狗屎胡同另一头还有这样一个小砖房。而我却相信疯子住在这儿。因为后来有一天我和表弟放学回家,专门过去看了一眼。里面黑洞洞的,当我们努力辨认里面有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东西慢慢动了一下。我俩吓了一跳,撒腿就跑。那其实是熟睡中的疯子舒服地翻了个身。
我不明白小砖房里的棺材到哪去了,但知道疯子住在这儿。于是,宽宽的狗屎胡同,一头是从未开门的玉皇庙,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玉皇大帝,另一头确是破了洞的小砖房,里面住着疯子。
4
放学在路上的时候是一天中最好玩的时候,这时候不仅能看到各种花花草草,小鸟小虫,还会经常碰到一些好玩的人和事。这时候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放学了,凡是家住不远的都会在这条路上碰见。时间久了,即便是隔了两个年级两个班的人,也会多少有些眼熟。路上总有那么几个爱打闹的男孩子,他们每天变着花样玩,玩得热闹了,经过的其他男孩子也会随时加入。甚至一些女生也会被吸引过来驻足观望。就这么玩着玩着,疯子不再那么神秘了。
疯子往往是以冲突的形式加入放学的故事里的。
出了校门口,穿过一条马路,一群男孩子的打闹声就响起来了。我和表弟还有龙龙听到后,总会闻声跑过去。我们三个当中,我身体素质最差,平时遇到些体力项目,他们多数让着我或者帮着我。碰到这样有趣的事,他俩却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的存在,飞速跑着。我跟在他们后面跑,生怕把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给错过了。
几个男孩和疯子的身影出现在狗屎胡同里。他们正从小砖房一头向玉皇庙一头跑。这一堆人显然是有阵营区分的,几个男孩一拨,疯子自己一拨。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战斗。疯子在前面跑,孩子们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把从路边捡起来的石子扔向疯子。因为是运动中投掷,准确率相当低。跑到了玉皇庙,他们就拐出狗屎胡同,在旁边的胡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又从小砖房那边拐进来,然后再朝着玉皇庙一头跑……
我们也会快速加入战斗。事实上,碰到这样的事,路上经过的男孩子们几乎都会加入的。我跟着大家一起跑着,却从来不会用石子扔疯子。不是因为我对他同情,而是我身体素质确实最差,一边跑还一边捡石子再丢出去,对我来说并不那么容易。
我们就这样跑来跑去,绕来绕去。疯子没有我们跑得快,总是跑跑停停。我们也不会追上疯子,跟着他跑跑停停。跑的时候就进攻,停的时候就对峙。不管跑还是停,疯子都像我们一样开怀大笑着,似乎在他看来,挨打和打人一样值得高兴。疯子却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叫。这让我一度觉得,他不一定疯,但一定是个哑巴。
就这样,这场战斗往往不再像是战斗,倒像是个游戏。对于七八岁的孩子而言,这似乎是我们为数不多地跟一个大人平等地交流,而对于疯子,这似乎也是他为数不多地跟一群正常人平等地交流。
那天,玩着玩着,疯子生气了。
疯子被我们追到一个墙角,就是他开着裆睡觉的墙角。他似乎是累了,不再跑,而是笑着跟我们对峙,躲着我们的石子。静止下来的投掷明显准了很多,疯子却没有因为打到他身上的石子多了而感到不开心,还是那样高兴地笑着,躲着,咿咿呀呀地叫着,拿个棍子比划着吓唬我们。
比我高半头的大孩儿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对峙没意思了,便突发奇想,发起了新的进攻。他从身后的砖堆里捡来一块半截的板砖说:“看我的,来个大的。”便阴笑着走向了疯子。疯子似乎没有感觉到战斗要升级,还是傻乎乎地笑,比划着他的棍子。直到大孩儿的半截砖躲过棍子,重重地砸在他露着的裆部,他才在瞬间收起了脸上的笑,把咿咿呀呀的叫声提高了分贝,拿着棍子朝大孩儿打去。他大概是被砸疼了。
他哪里有我们反应灵敏。看到这一幕,我们一下子都跑开了,远远地把疯子甩在身后,只听得到他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大声叫,把棍子扔在了地上。
我们都说大孩儿打败了疯子,而疯子过了几天估计把这事给忘了,还是嘻嘻哈哈地被大家追。大孩儿却因此在大家心里树立了不错的形象。
5
秋天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萧条了许多,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除了身上的短袖变成了长袖以外,并没有感到世界有太大的变化。因为我们随时都能在放学的路上找到热闹的事来玩。疯子似乎也没觉得世界有变化,还是那样游游荡荡,吃吃睡睡,跟我们跑跑闹闹。
终于,还是我们率先觉得这种打闹无聊了,打算升级。确切地说,是大孩儿带领着我们,开始发掘新的玩法了。
在小砖房前,大孩儿指着墙上一条前几天还没有的裂缝说,那是他一掌打下来的。他说他爷爷是练太极拳的,教过他,他就对着墙这么一掌下去,就有了这道裂缝。
那个矮个子男孩又一次表示不相信。他用手推了推小砖房的墙壁,说不可能,这么硬的墙,肯定打不出来裂缝。他俩于是又辩论了起来,又打起了赌。大孩儿声情并茂地描述着他打出裂缝时候的各个细节,还是说服不了矮个子男孩。矮个子男孩说:“不然你再打一条裂缝出来看看。”
这么一问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事实上,听了大孩儿那样绘声绘色的描述后,好多人都早已经想自己试试了。
“这样吧,”大孩儿说,“咱们一人一掌,看谁能再打出一条裂缝来。”
这个提议瞬间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对,我也会太极拳。”
“就是的,要给疯子点颜色瞧瞧。”
“没错,捣毁疯子的老窝,战胜疯子。”
大家已经不在乎这条裂缝是不是大孩儿打出来的了,而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战斗情绪感染,极度想表现自己。
“谁报名?”大孩儿组织开了。
龙龙和表弟第一时间就报名了。其实以他俩的体格,不报名也会被“邀请”过去的。我则为了不让大家笑话,也壮着胆子报了名,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我仅仅是为了刷一下存在感而已。
在大孩儿的组织下,每人一掌,操练开始了。
“如来神掌!”大孩儿第一个开始,他很酷地喊了一声,动作也挺标准。只是砖房并没有像他描述的那样裂开一条缝。然而大家已经不在乎他那些描述了,都迫不及待地想打出自己的一掌。好像只有自己打出的一掌才是最有力量的。
“无影掌!”又一个男孩失败了。
我不记得我喊的什么掌,只记得我用尽力气一掌打在墙上的时候,整个胳膊都麻了,但声音却没有别人的响。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抖抖胳膊,让给了下一个选手。龙龙和表弟表现则要优秀的多,从大家对他俩的期望上就看得出来。
但砖房依旧岿然不动,它的坚固和它残破不堪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轮到矮个子男孩时,他后退两步,加了助跑,憋了一口气,大喊一声:“无影腿!”一脚踢在了墙上。这力度赛过了所有用手的人。他的行为顿时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说他犯规了。在大孩儿的主持下,他被罚少打一掌。然而这一脚似乎扭转了一些局势,我看到从小砖房的顶上,掉下了很多土。
再轮到我的时候,大家又打了一圈,没人觉得累。似乎不把砖墙打出一条裂缝,大家会一直这么打下去。我像之前一样,编好了自己的掌法,略加助跑,一气呵成,一掌打了上去。就在我手碰到墙的那一刻,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胳膊还没来得及麻,手碰到的那两块砖便顺势往里退,进而掉了下去。我打在了原先的裂缝上。
新裂缝没有产生,旧裂缝却出现了一个大口子。
所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怕房子会塌。只有矮个子男孩特别激动,他快速跑上前去,在这个口子上又飞起一记“无影脚”,然后极其灵活地退了出来。那条裂缝和那个口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窟窿,屋顶没了支撑,一下子掉了下来。小砖房真的塌了。
一阵烟土后,本来只破了一个口子的小砖房,现在只剩下了半面墙。本来想看一条新裂缝的男孩们看到了一个房子的倒塌。没有人再觉得好玩,只觉得似乎闯祸了。不一会儿,大家都散了。
6
关于疯子的记忆就此终结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到过疯子。放学的路上依然热闹,我们又发明了各种好玩的东西。宽宽的狗屎胡同依然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玉皇庙依然紧锁着庙门。胡同另一头小砖房的残骸很快被人清理走了,它和疯子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没过多久,我和表弟转学了,再后来,我们搬家到了市区,离开了狗屎胡同。
那是世纪交替的几年,我的家乡和全国所有地方一样,飞速地发展起来。短短的时间里,从市区到乡镇,仿佛一下子变了个模样。房子越盖越高,马路越修越宽,随之而来的,是生活节奏的越来越快。
再次回去的时候,狗屎胡同已不再像记忆中那样宽。它只剩下了半条,另外半条和玉皇庙一起,被一条横贯全区的大道压没了。没有谁会在自己家门口再摆一口泔水缸,或许大家都不再屑于自己养猪。而小砖房也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它的神秘和诡异似乎只配留在历史中。
日子不再像日历那样平静规律,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再也不允许一声叫卖能像闹钟一样一叫好几年,也不允许一个无依无靠的疯子能有吃有住地跟一群孩子打打闹闹。我常想,疯子如果生活在这个时候,或许早已跟着时代的步伐,转型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乞丐了。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在这个时代还未到来之前,他已经随着一声砖墙的倒塌,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