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图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每天都在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国家上演。也许,熬过八到十年,“过了那个坎就好了”。
东方工业园华坚鞋厂 图片来源:安晶
编者按:非洲,一个我们熟悉又陌生的“非常之洲”,一个落后与商机交织的“神秘之洲”。近日,界面新闻记者实地走访了坦桑尼亚、津巴布韦、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等国,试图发现一个真实鲜活的非洲,勾勒出中国人在非洲大陆的援建生活和商业足迹。“到非洲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次需要精心准备的奇幻冒险。
文 | 安晶 编辑 | 崔宇
6月到9月是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雨季,几乎每天都有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华坚国际轻工业城外还在施工中的“非洲大道”一片泥泞,车开在路上犹如海浪中颠簸的船。
轻工业城位于首都西南方的Labu Lafto区,园区外的土路是政府规划的“非洲大道”一部分,由一家当地建筑公司负责。
说起这条路,华坚国际轻工业城董事长助理梁护译脸上露出了苦笑:“1月从机场外开始挖路,5月挖到我们这里就遇到了雨季,然后就停工了”。
蓝图上,园区外的大道有120米宽,两边围墙,中间绿化带。但按照计划,这条路最快要到2020年才能完工。
而在距离轻工业城不远的Mekanisa区,弘顺农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林也感叹,与当地政府合作的骨明胶工厂终于动工了。
从科研报告、环评到筹备资金,李林等了五年,“这里的节奏就是这样的”。在等待期间,他甚至做起了咖啡出口。
蓝图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每天都在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国家上演。
有着3000多年文明史的埃塞俄比亚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全国人口超过1亿,是非洲仅次于尼日利亚的第二人口大国,人均年收入仅783美元。同时,埃塞俄比亚也是一个年轻的国家,15岁以下的年轻人口占总人口的43.47%。
从2005年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到2016年,埃塞俄比亚的经济增长速度保持在8%到11%之间,是非洲发展最快的国家。据IMF预测,在2018-2019财年,该国的GDP增速将达到8.5%。
农业、建筑业和服务业是埃塞俄比亚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其中农业占GDP总量的40%,全国有高达70%的人口从事与农业相关的工作。
为了减少对农业的依赖、促进私有经济发展,这个非洲唯一未被殖民过的国家正在经历一场“改革开放”。
曾实行中央计划经济的埃塞目标在2025年进入低中等收入国家行列。为此,政府在2015年底推出了新五年计划,准备将农业占GDP的比重减少4%,推动制造业和工业发展。
新五年计划还打算开放经济的关键领域,将部分国有企业私有化。目前,埃塞的电信、银行、电力等主要产业均为国有;土地也为国有财产,个人、公司和机构只有使用权。
自前军官阿比·艾哈迈德今年4月出任新总理后,埃塞就加快了改革的节奏。而阿比的上位本身也是一场改革。
埃塞有80多个民族,虽然占总人口34.4%的奥罗莫族是最大的民族,但该国常年由第四大民族提格雷族把持。在以奥罗莫族为主的抗议者发起了持续三年的反政府游行后,阿比成为第一位来自奥罗莫族的总理。
新总理上任后大刀阔斧地推出了一系列改革行动:对内进行内阁重组、裁减公务员、释放上千名政治犯、解禁网络、向海外投资者开放国有电信公司和航空公司;对外则与对峙18年的厄立特里亚再次签订和平协议、改进与邻国索马里的关系。
在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埃塞,这一系列密集的变革被当地媒体称为“前所未见”。另一方面,由于长年分配不均和边缘化造成的民族矛盾也愈发激化。
今年6月,阿比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讲话时遭遇手榴弹袭击。9月,亚的斯周边村镇的奥罗莫族袭击其他民族,共造成23人死亡,冲突最终引发了亚的斯数千人抗议大游行。
除民族矛盾之外,谋求改革开放的埃塞还面临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外汇短缺。IMF数据显示,2016-2017财年,埃塞的外汇储备为32亿美元,甚至低于该国两个月的进口花销,目前主要依靠阿联酋承诺的数十亿美元援助解燃眉之急。
埃塞的出口主要依靠农业,其中咖啡占到外汇收入的30%,而全球农产品价格下跌严重影响了埃塞的出口收入。据IMF统计,虽然出口量有所上涨,埃塞去年的出口收入与2016年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从华坚轻工业城2015年奠基到现在,陆续有多家企业入驻,但在去年埃塞提出新要求鼓励出口后,大部分企业却被迫搬出了工业城。
据梁护译介绍,去年8月,负责给外商发放投资许可和营业执照的埃塞投资委要求轻工业城的企业做到100%出口,无法达到要求的企业必须搬走,“工业园去年还有四五家企业,有做机械的、电视、衣服的,现在加上华坚,还有两家企业留下”。轻工业城目前享受入驻企业七年内免交企业所得税的优惠政策,政府还会协助入驻企业员工办理工作签证。
为刺激出口、缓解外汇短缺问题,埃塞央行去年宣布还将埃塞货币比尔贬值15%,为七年来的首次。
贬值的举措对于李林这样的咖啡出口商而言本是件好事,但他并没有感觉到变化,“最后的价格没变,因为(当地人)思维不一样,还缺少商业思维”。
“我跟当地人说货币贬值了,去年花12比尔收的咖啡豆,今年花13,做完之后最后折成美元去年成本是两块,今年一块九,你是不是应该便宜点。然后他听了半天还是说去年卖两块一,今年还卖两块一。说外汇跟他没关系,他就卖这些钱。所以一点影响都没有。”
在宣布货币贬值之后,埃塞又推出了新政策,允许出口商将其外汇收入保留在两个账户中。账户A可无限期保留30%的外汇收入,账户B保留70%,两个账户都需用于支付与公司经营有关费用,包括进口原料等。在28天之后,账户B中的外币将被自动转为比尔。按照以前的规定,账户A中只能保留10%的外汇收入。
作为一个女鞋出口企业,华坚深刻体会到了埃塞政府对外汇短缺的焦虑。
修建华坚轻工业城的中国华坚集团2012年首次在亚的斯郊区投产,制造出口女鞋。现在华坚是埃塞最大的制鞋企业,累计出口1亿美元,客户包括GUESS等美国中高档女鞋品牌。
据梁护译透露,从今年初开始,埃塞的外资企业进口原材料填写海关登记表时,必须把每项材料的价格列出,相关部门一一进行查对。一旦发现误差就会罚款,而以前企业只需出示转账凭据。
除此之外,从3月开始,连续几次在进口材料时,公司都遇到了单笔资金超过5000美元需要本国银行做担保的情况,一次担保耗时至少14天。
“我们公司原材料几百种,一个个查,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货物动不了,就要交滞港费、滞货费。最重要的是,材料过不来做不了订单,影响生产,完不成就得罚款。或者时间来不及只能空运,成本增加400%。而且账户B里的那些用于采购原料的钱,28天不动就自动转成了比尔,相当于是尽量把你的钱扣下来。”
在2012年就来到埃塞的李林看来,亚的斯的基础设施已经比五年前强多了。市中心除了新建不久的柏油马路外,高架上还跑着中国承建的东非第一轻轨。
李林刚到亚的斯时,高速公路还在修建中,“几乎每家都备了发电机,总统府也天天备着,现在大部分家庭已经不用发电机了”。
但对于正在推动工业化的埃塞而言,工业园完全是新兴事物,基建等配套依然问题重重。进入雨季之后,停电就成了首都亚的斯的常态,梁护译在刚刚停电的厂房里向界面新闻讲述了工业城试图安装电力专线未果的曲折经历。
“从去年到现在10个月了,依然没弄完。跟电力局签完约之后,开始做电线杆时说没有水泥,让我们搞点水泥;电线杆做好了又说没有吊车,我们提供吊车把电线杆吊过来。吊过来之后又说他们那边人手不够,我们自己把电线杆竖起来。结果2月,电力局相关的负责人死了,然后就两三个月没人管了。”
等到电力局新负责人上任之后,工业城得知安装电线杆用的绝缘螺栓在埃塞缺货,于是只能按照电力局的要求定制、在中国采购并空运到亚的斯。
货运到时,亚的斯已经进入雨季,各地都有电线杆倒塌的事故,电力局忙于抢修无法抽出人手。终于能空出人手时,“告诉我们没有电线了”。
由于华坚进入埃塞较早,与很多政府部门建立了联系,工业城本想通过这些渠道督促电力专线架设的问题,但自新总理上台后,政府部门人员调动频繁,此前跟华坚有联系的相关官员已经调职。
“新的负责人我们也不认识,对我们的情况不了解,他又要重新了解我们的情况,重新建立关系。”
因为频繁停电,鞋厂为继续生产只能自己用柴油发电,“我们这几个月三个发电机组发电,已经花了800多万比尔(约200万元人民币)”。
华坚在埃塞的制鞋工厂分为两块,一部分在亚的斯郊区的东方工业园,其余大部分转到了华坚轻工业园。东方工业园的2000多员工加上轻工业园,共有7000多名当地员工。中方员工只有约300人。
埃塞有43.5%的人口为东正教徒,33.9%信奉伊斯兰教,还有18.5%为新教徒。官方语言是阿姆哈拉语,只有受过教育的人会说英语。为了管理数量如此庞大、信仰各异、语言不通的当地雇员,华坚选择了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
不管在东方工业园还是华坚轻工园,都能在墙上看到用三种语言写成的中式标语:“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准时是诚信,早到是浪费,迟到是耽误,准时是责任”。
工人上下班时还需要列队、唱歌,喊出中文“1、2、3、4”的口号。
在轻工业城,早上8点上班,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5点半下班;一周工作五天,不需倒班基本不加班。按照埃塞劳动法规定,员工一个月加班不能超过20小时,一年不能超过100小时。
与很多制造工厂地处偏远郊区不同,轻工业城所在之处酒吧众多,工人下班后还能去酒吧喝酒看球。
鞋厂普通工人的基本工资是960比尔(约240元人民币),加上全勤等杂项,每月收入在1700比尔左右。在亚的斯,普通人的月收入为1500比尔。由于在埃塞的中国企业数量众多达到689家,会中文的当地人工资能翻数倍。
在华坚工作的“辽宁”就是会中文的当地员工。他从建厂开始就在华坚工作,2013年前往东莞培训两年,如今已经负责管理车间。以前他的工资是1000多比尔,现在则是“可以”。
对于半军事化管理和喊口号,来自奥罗莫族的辽宁刚入厂时并不适应,后来慢慢习惯了,“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企业文化培训,如果接受不了可以选择退出”。
在东莞接受了两年管理和中国文化培训的辽宁会和中方员工聊天、聚会,在他看来“中国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据梁护译介绍,从2012年开始,公司送出300多名当地员工前往中国培训,学习语言、技术和管理,“有些培训回来就被其他企业挖走了,很多去做中文翻译了”。
在他看来,与当地人相处并不困难,“只要你说话不要太大声,好好沟通,还是能沟通的”。但对一个劳动密集型企业来说,工人罢工是最头痛的事之一。
据梁护译回忆,从去年11月开始已经先后有过七次罢工,“从东方工业园到亚的斯,再到哈瓦萨,各个工业园都开始罢工,已经是风气了”。
在非紧急状态下,工人罢工受法律保护,公司需按正常发放基本工资。罢工期间没按时完成的订单以及为赶时间而增加的运输成本,只能企业自掏腰包。
“这里罢工是常态,有时候没有任何诉求也罢工,已经习惯了。”
作为私人企业主的李林则想出了一条曲线救国路线。
为应对频繁出现的罢工,他让中方员工负责骨明胶工厂的核心业务,生产则采用全自动化。
由于按照规定必须解决当地人就业,工厂计划雇用当地人负责剪草、擦机器等非核心工作,“就算有罢工,也不会影响生产,争取把每一环节的风险规避到最小”。
李林在等待骨明胶工厂开工期间做起了咖啡出口,三年来已经成为埃塞咖啡直贸中国最大的公司。
除了出口,公司还参与上游的咖啡豆收购、处理、加工等环节,在亚的斯南边约550公里的山区设立了六个处理厂,覆盖1000多户咖农。
埃塞是咖啡的起源地,咖啡产量为非洲第一。按照埃塞目前的规定,咖啡的贸易环节并不对外国人开放,因此贸易端需要一个当地的合作伙伴。
“如果放开了,我可能自己做个贸易公司,自己中国公司买埃塞公司的货就行了。但是现在不行,我得把我的货物卖给埃塞公司,然后我的中国公司再从埃塞公司买。”
之所以选择从咖啡产业链上游开始做,除了控制成本之外,李林认为埃塞还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土地,“如果你去巴西、哥伦比亚、越南,那里基本已经领地化了,没有中国人的机会,但埃塞不是这样,所以才有机会”。
尽管去过肯尼亚、南非、卢旺达、乌干达等众多非洲国家,但李林依然选择了留在埃塞。他认为埃塞和中国类似,有几千年连续的历史文化,政权相对稳定;作为唯一未被殖民的非洲国家,当地人的民族自尊心很强、性格却相对温和,政府官员有强烈的发展愿望,“有国家情怀,并不只是为了钱”。
而不管是像华坚一样的集团化企业还是小公司,在李林看来,民营企业在非洲的特点就是熬过八到十年,“过了那个坎就好了”。
熟悉一个市场,一个国家的文化,适应跟当地人打交道至少五年;期间需要做出实事,给当地一些回报才能赢得当地人的信任和接纳。这之后才可能获得相应的资源配置,组建得力的当地团队,拿下新项目,得到当地银行贷款。
“每天都有很多中国人来这里找机会,每天也有很多中国人走。其实就像我们种咖啡树,一个种子到它结果要七年,再怎么着急你也得到七年,这是一个自然规律。可能别的国家两年三年,但是在非洲就得这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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