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国际象棋冠军赛在纽约举行。在政坛一片骚乱的时候（美国总统大选正在举行），两位伟大的象棋大师相聚在了纽约城的南街海港。其中一位是来自挪威的芒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他是上一届比赛的冠军，也是大家所青睐的棋手。另一位是来自俄罗斯的谢尔盖·卡尔亚金（Sergey Karjakin）。纽约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举办过国际象棋冠军赛了。这次，两位伟大的棋手在这里无声地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

两位棋手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比赛。这场比赛的背后蕴含着强烈的地缘政治含义。谢尔盖·卡尔亚金原本来自克里米亚，由于普京兼并克里米亚，因而他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名俄罗斯人。而卡尔森却曾表示过对特朗普总统的倾慕。而且，国际象棋联合会（World Chess Federation）的会长是俄罗斯人。但是，由于美国的制裁，联合会的会长却被禁止参与这一比赛。传奇棋手鲍比·费舍尔（Bobby Fischer）的英魂似乎无处不在（译者注：鲍比·费舍尔在冷战时期曾赴南斯拉夫参加国际象棋比赛，因而被美国追捕。此处指国际象棋比赛仍然含有政治色彩），这场比赛的结果也令人十分惊异。

最近，布林-乔纳森·巴特勒（Brin-Jonathan Butler）出版了新书《大师：芒努斯·卡尔森以及那场让象棋重现辉煌的比赛》（The Grandmaster: Magnus Carlsen and the Match That Made Chess Great Again）。这本书用精准的眼光回顾了2016年的这场国际象棋比赛，为我们介绍了其中的比赛战略以及所蕴含的社会政治背景。最近，我通过电子邮件和巴特勒讨论了这本新书，询问了他观看这场史诗性象棋比赛的感受。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David Breithaupt）：在这本书中，你曾写道，“一些棋手完全沉迷在象棋当中。这种孤注一掷的态度让我感到非常震惊。”我希望你能够再多谈一点这个话题。比如说，赌博和沉迷象棋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我相信，在其他任何行业，你都找不到比精英象棋棋手更为全神贯注的人了。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曾提出过著名的“一万小时理论”。如果说这一理论不太看好哪种天赋的话，那么它指的一定是象棋天赋。在年少的时候，许多象棋高手的练习时间便早已超过了一万小时。即便像鲍比·费舍尔那样有史以来最为浑然天成的杰出棋手，他用来练棋的时间也远远多于其他人。

我觉得，伟大的棋手和赌博之间最为明显的关系在于，大多数棋手其实赚不到什么钱。他们赚不到租金、饭钱，更别提那些职业运动员所能赚到的大笔财富了。除了全世界排名靠前的前30名棋手以外，全世界有六亿活跃的象棋棋手都无法单靠象棋来谋生。但是，人们却可以靠赌博来维持生计，无论是去玩扑克牌，还是受雇于华尔街的对冲基金管理者。

人们经常会讨论象棋和心理疾病之间的关系。这种问题更多是由贫困所导致的，而不是说这种游戏本身对人体大脑有害。但是，我在许多专业棋手的身上发现，在他们看来，象棋比酒精、香烟以及其他非法毒品都更能让人上瘾。我觉得，如果象棋选手能够通过钻研象棋来谋生，那么赌博就不会像现在那样普遍存在了。

国际象棋的诞生已经有1500年了。如今，我们清楚地知道，象棋能够促进孩子的多方面能力提升。但是，我们不清楚的是，这些技能其实是可以迁移的。最初的时候，世界上只有五位象棋大师，如今则有1600位。他们或许能够拥有这种杰出的称号，但是，他们却无法获得丰厚的收入。在采访的过程中，我最感兴趣的一个人是华盛顿公园里的一个象棋棋手。他在公园里与游客进行象棋比赛，却很少能够赚到50美元。但是，他也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西洋双陆棋棋手，一个小时赌博便能赚到一万美元。在线扑克牌也是另外一种选择。Jeff Sarwer是一位象棋选手，他在八岁的时候就获得了世界冠军。不久之前，他却出现在了扑克巡回赛中。他告诉我，他喜欢他所能赚到的钱，他也很想念当初自己所钟爱的象棋。但是，他没办法用象棋来维持整个家庭的生计。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除了贫穷之外，这些大师是否早在学习象棋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成为冠军这一压力是否会让一个脆弱的心灵濒临崩溃？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为了写这本书，我曾近距离地观察冠军赛的棋手。你能够看到，在一天的比赛当中，芒努斯·卡尔森一下子老了几乎十岁。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国际象棋比赛和我看过的数百场拳击赛一样紧张激烈。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曾采访过一些神经学家。他们对你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但是我们目前并没有相关数据。所以，在回顾那些已经崩溃的精英棋手时，我们其实是陷入到了古老的“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当中。如果你去现场看比赛，你就会明显地感觉到，象棋比赛的压力令人备受折磨、难以承受。但是，象棋圈的人也不太喜欢去谈论这一问题。

当然，也有许多选手能够很好地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一压力。我曾遇到过许多类似的选手。但是这些伟大的棋手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要么是幼年丧父，要么是他们的父亲本身就是他们的第一位受害者。象棋就像写作一样，会让人变得孤立。强烈的孤立会给人带来好处，但同样也有坏处。

许多杰出的选手以及我所采访的其他运动冠军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在比赛当中有着明显的施虐倾向。这种倾向从幼年开始便不断增强。鲍比·费舍尔不单单想要痛击对手，而且还想要摧毁他们的自尊，想要他们投降屈服。在数次采访中，芒努斯·卡尔森也承认自己有相同的情绪——他们会在品味对手的痛苦中获得极大的愉悦感。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只为了这样一个狭隘的追求，以至于无法在其他方面保持全面发展。我想知道，这种思维对他们造成了什么影响。

我想说的是，你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简单地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我的书中，我研究了许多声名远播、以及默默无闻的棋手的性格，试图从多个角度去探讨这一问题。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象棋比赛中也会有性别差异吗？在这本书的结尾，你说道，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到这个原本由男性主导的游戏当中。几年前，我曾与几位俄罗斯人一起下过象棋。其中一位曾说，在被“一位女孩打败”后，他曾好几年没有下过象棋。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性别是我所探索的最具吸引力的元素之一。我觉得，朱迪特·波尔加（Judit Polgár）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的研究案例。波尔加之于象棋界，就像小威之于网球界一样。从最开始的时候，波尔加就坚持只和男性打比赛。在她的传奇之路上，她几乎打败了所有的男性。

她的父亲通过控制变量的试验，证明了天才是可以后天培养的，而不一定是先天的。象棋界中蔓延着强烈的厌女情绪，这为实验提供了理想的环境。他的所有三个女儿都踏上了这条道路。但是，朱迪特的成功却格外不同。在这本书中，她跟我分享了一个故事，这是我遇到的最令人激动的故事。在成长的路上，她受到了强烈的敌意和轻视，这些人当中既有象棋棋迷，也有象棋界中许多知名人物——加里·卡斯帕罗夫、费舍尔、奈杰尔·肖特等等。这让我感到无比震惊。而她则向这些人证明他们都错了。她证明了自己的成就，也证明了女性在象棋界中的地位。波尔加是一位伟大的开拓者，她驳斥了象棋世界中蔓延的性别歧视现象。她的贡献和成就不可估量。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在过去几十年中，某些运动成功地促进了文化缓和。例如，在二战中与日本的棒球比赛，以及与中国的乒乓球比赛等等。象棋比赛的地缘政治意义有多大呢？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象棋最有趣的一个方面是，鲍比·费舍尔的崛起及其与鲍里斯·斯帕斯基之间的冠军赛比赛，能够比其他一切事物更加集中地体现冷战中的紧张态势。沃尔特·克朗凯特在报道水门事件以及越南死亡人数上升之前，曾报道过费舍尔在冰岛所取得的胜利。在冷战期间，有两件事情象征着美国战胜了俄罗斯，其中一个是阿波罗登月，另外一个则是费舍尔成为世界冠军。

在美国内战开始之前，保罗·摩菲（Paul Morphy）曾使象棋成为全国关注的事物。但是，内战的爆发扼杀了象棋发展的动力。之后，其他运动一一出现，在美国国内展开比赛。这些运动吸引了美国人的注意力。后来，冷战增强了费舍尔以及象棋的知名度，引发了民众的关注，这使得1972年的冠军赛成为了全球媒体关注的焦点。当时象棋的受关注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2016年的世界象棋冠军赛所蕴含的意义十分厚重。谢尔盖·卡尔亚金背后有普京的支持，而芒努斯·卡尔森则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因为美国的制裁，世界象棋联合会的俄罗斯主席无法参与比赛，只能由演员伍迪·哈里森（Woody Harrelson）来主持比赛的开幕式。这是几十年以来，世界象棋冠军赛第一次在纽约城举行，这也不同于以往。当硝烟散去之后，这场比赛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芒努斯·卡尔森与谢尔盖·卡尔亚金进行决赛，以捍卫自己的冠军头衔，这让大部分专家都感到非常惊讶。这场冠军赛是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拉锯赛。在第八轮中，谢尔盖·卡尔亚金领先一局，这极为强烈地动摇了芒努斯·卡尔森。紧张态势不断加剧，我们都不清楚到底谁能获胜，最终进入了加时赛。芒努斯·卡尔森的最后一局是冠军赛中最伟大的决赛局，也使得卡尔森成功卫冕。

近距离观看象棋比赛会让人产生奇怪的愉悦感。其中之一便是你会意识到，你所看到的这两个人，他们所想的比你遇到的任何人都更为长远。芒努斯·卡尔森是一位天才，他拥有强烈的天赋，也致力于不断地开发这种天赋。如果历史上所有象棋选手都面临着芒努斯·卡尔森的最后一局，那么可能没有人会看到 “后（queen）”棋美丽的牺牲会带来什么。

比赛结束之后，我意识到，芒努斯·卡尔森永远不会像鲍比·费舍尔一样吸引整个世界的注意力，但是我也同样相信他不会被自己所打倒。他会在自己的时代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与象棋的交流方式，不同于贝多芬与音乐的交流方式，也不同于毕加索与画作交流的方式，但是，他并不比他们差，他关注艺术，也同样关注对技巧的使用。芒努斯·卡尔森成为了在世最优秀的棋手，他身上的谜题就像象棋一样神秘。

大卫·布赖特豪普特：性格在世界象棋冠军赛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曾提到鲍比·费舍尔拥有众多追随者——这是因为人们对他的个人行为非常感兴趣吗？

布林-乔纳森·巴特勒：鲍比·费舍尔的天赋令人难以想象，但他同时也饱受折磨。伟大的小说家都很难创造出这样一个角色。他的演讲风格以及他在美国人生活中所扮演的奇怪角色，和J. D.塞林格有着某种相似。这就像是一个人在钻研着棋盘，而整个世界都因他而暂停脚步，都惊异地望着他。公众对象棋不甚关注。而即便对这样的公众来说，鲍比·费舍尔也是地球上最著名的人物之一。

20世纪后半叶，哈里·本森（Harry Benson）曾为许多人拍过照。他告诉我，在他拍摄过以及遇到过的人当中，费舍尔是最具魅力一个。为了写这本书，我曾采访过认识费舍尔的几个人。他们都与费舍尔比较熟。我很少能看到一个人身上汇聚这样的极端情况——极具天赋，也极度疯狂。相比之下，公共生活中的其他主要人物看上去难道不会显得单调乏味，像路人甲一样吗？

（翻译：尉艳华）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