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或二十年后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些歌曲,或是彼时已有了旋律更迪斯科、歌词更网络语的新神曲,我们不得而知。
按:神曲之所以神,就在于其无处不在且防不胜防。一般来说,一个人无法实现完全不受神曲旋律“入侵”或洗脑。就算你的CD里没有它们、手机里没存它们,也不看电视节目、不听车载广播,但是,超市里一到年底年初就开始循环播放的《恭喜发财》、街边喜羊羊造型的儿童摇摇车一边晃一边唱的《江南style》、楼下传来的经典广场舞配乐《最炫民族风》、地铁上陌生人口袋里响起的《沙漠骆驼》新潮铃声,无不提醒着我们:无论你是多么品位高雅阳春白雪,都难逃时刻深陷神曲海洋无从脱身的事实。
2012年,在那个《伤不起》《套马杆》火遍大江南北、《江南style》全球风靡的年份,音乐制作人李广平写了一篇文章,站在圈内人的角度剖析了神曲的诞生背景和制作套路。他观察到了一个趋势,在那时候,所谓“神曲”已经从之前的网络恶搞歌曲,转型为了借助网络宣传推广、丝毫不掩商业企图、编曲精致并大量使用网络符号性语言的原创歌曲。这些歌曲的一致特色,往往是以怀旧的曲调包裹起时尚的歌词,旋律迪斯科化,让人一遍听懂、两遍记住,风靡中国从东北到西藏的几乎一切都市乡村(特别是县城一级)。这类歌曲的渗透力之强和受众之广超出我们的想象,一手打造了《我不是黄蓉》《伤不起》《思密达》等神曲的作曲人刘原龙,靠这些音乐在两年时间内获得了1.7亿元的彩铃收入。当然,许多人将神曲归为恶俗音乐,不屑一听,但李广平认为,在艺术市场之外,流行音乐也有其存在的基础和意义,以古典音乐为例,他写道:“在中国,克莱德曼已经流行30多年,却依然有无数的人热爱朱晓玫的‘巴赫’或者李云迪的‘肖邦’,可你却不能无视克莱德曼的存在,这就是流行音乐与艺术市场的吊诡。”另一方面,主流情歌或许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获得与草根神曲相似的关注和喜爱,“你说这是对严肃而纯真的爱情的解构也罢,是对主流流行音乐的所谓‘大气、深沉、爱得百转千回’的音乐表达方式的调侃、规避、消解或反动也罢,他们的目的就是轻轻松松、风光无限地流行三五年,创造草根情歌的奇迹。可是那些主流流行情歌又何尝不想这样呢?”
神曲年年有,有多少作品能挺过时间的考验成为载入流行文化史的重要一笔呢?从《江南style》到《Pen Pineapple Apple Pen》,从《老婆最大》到《沙漠骆驼》,十年或二十年后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些歌曲,或是彼时已有了旋律更迪斯科、歌词更网络语的新神曲,我们不得而知。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李广平新近出版的流行音乐笔记《抵达内心的歌谣》一书中节选了与神曲相关的章节,以飨读者。
文 | 李广平
何谓网络“神曲”?我一直不认为“网络歌曲”是一种歌曲形态,我认为它是一种歌曲生态,这种借助网络传播特质的歌曲,绝大部分我们可以称之为“草根情歌”。如今被网友称为“神曲”的歌曲,大都脱离了原来所谓“网络歌曲”的恶搞、改编、翻唱歪唱等浅显的“波普”话语行为方式和简单的编曲制作方式,代之以原创的、精致的编曲和投入颇大的MV摄制,以及以中央电视台为播出平台的主流传播方式。比如凤凰传奇组合演唱的《最炫民族风》《月亮之上》,王麟演唱的《伤不起》《思密达》,甚至乌兰托娅的《套马杆》等就是“神曲”的代表性作品,由这些歌曲构成了新一波风靡中国都市乡村(特别是县城一级)的草根情歌。
我正是在中央电视台《我要上春晚》节目里听到王麟的《伤不起》这首歌曲的,作曲人是我认识的年轻作曲家“老猫”刘原龙,这是一个有着良好旋律天赋而对流行市场、流行风向有着天然嗅觉的流行音乐人。前几年他一手打造的歌手王蓉的歌曲《我不是黄蓉》《哎呀》等为他积累了大量的市场经验,到他自己操刀作曲并与龙梅子演唱的《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再到创作王麟的系列歌曲时,已经几乎是炉火纯青手到擒来!是的,他和王麟的目标就是一个:奔向流行,拥抱风靡,让《伤不起》的情歌在大街小巷《思密达》;在百度的排行榜上占据最前面的位置。奇迹就是:他们做到了!这种毫不掩饰的商业企图,真是值得流行音乐的操盘手们好好解读,我就在心中问了很多个“为什么”。
在我眼里,所有目前借助网络宣传推广的歌曲都是“网络歌曲”,所不同者,只是他们的歌词话语呈现方式与音乐表达方式大相径庭而已。在中国,克莱德曼已经流行30多年,却依然有无数的人热爱朱晓玫的“巴赫”或者李云迪的“肖邦”,可你却不能无视克莱德曼的存在,这就是流行音乐与艺术市场的吊诡。
比如《思密达》,歌词是网络符号性语言与旋律结合后的效果:“你说我给你的爱压力山大/我不过想要爱结果开花/你说我不够懂你我的心碎啦/我给了你真爱你还我伤疤/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的她/也不会假装可怜小萝莉塔/可我是最爱你的你不知道吗/请别说你心里还是爱她。”这歌词和前奏里面的“欧巴”“思密达”“压力山大”“小萝莉塔”等,都是网络指向性、时尚性非常有趣的语言,其中“欧巴”“思密达”分别是韩语“哥哥”和带调侃性的语气助词;而“压力山大”“小萝莉塔”更是微博语言的运用,这种带有丰富暗示性的语言,被老猫的旋律迪斯科化(迪斯科,是来自法语的discothèque,意指那些播放录制好的跳舞音乐的舞厅,Disco是discothèque的简称,原意为唱片舞会,起先是指黑人在夜总会按录音跳舞的音乐,20世纪70年代实际上成了对任何时新的舞蹈音乐的统称)了,音乐的怀旧氛围和歌词的时尚内核包裹、纠缠在一起,形成了射向流行市场的一枚糖衣炮弹,不迅速流行才怪啊。王麟的《思密达》歌词,嬉笑怒骂、浅显直白、毫不掩饰,MV里面的舞蹈语汇和场景服饰也都是简洁明了、干净利落,效果就是让你一遍听懂、两遍记住!没办法阻挡这《思密达》的流行啊;你说这是对严肃而纯真的爱情的解构也罢,是对主流流行音乐的所谓“大气、深沉、爱得百转千回”的音乐表达方式的调侃、规避、消解或反动也罢,他们的目的就是轻轻松松、风光无限地流行三五年,创造草根情歌的奇迹。可是那些主流流行情歌又何尝不想这样呢?
我前不久去川西北采风,在一个严肃、庄严的藏族寺庙参观时,为我们做讲解的当地文化馆馆长是一位对藏传佛教很有研究的老者,他在给我们做讲解的时候,寂静中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居然就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而在酒宴上被演唱最多的歌曲,居然还是《遇上你是我的缘》《姑娘我爱你》《卓玛》《高原红》等汉语藏式风味的流行歌曲,这真的让我们这些渴望听到原汁原味的藏族民歌的采风者尴尬不已!毫无疑问,现在县城一级流行的歌曲,往往就是《思密达》《套马杆》这样的浅显易懂没有任何聆听难度的“模式化”创作手法的歌曲,我认为这就是中国流行音乐的一种草根生存模式。是的,没有聆听难度,就意味着没有创作难度;“神曲”泛滥就意味着原创歌坛风格的单一与浅陋。所以,我能够理解“神曲”的流行,但我不鼓励一窝蜂地制造“神曲”,这样对听众以及原创音乐人都是一种低浅的要求。而中国的流行音乐,尤其是我们在流行音乐风格的多样化、文化的丰富性、思想的深刻性、音乐的美感方面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希望“神曲”的流行只是中国流行音乐的一个支流,而不是主流;但是每一个时代因为音乐审美的不同和流行区域的不同,都会有一些歌曲成为“神曲”,它们也许成为新的审美方向,也许成为低水平的重复,这需要音乐人的反省与思考。1992年,我创作了《你在他乡还好吗》这首原本是送给出国寻梦的朋友的歌曲,然而后来却成为一首“打工歌曲”的代表作,这种语境的转化,实在不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而同时期风靡全国的还有一首歌曲是《流浪歌》,那哭哭啼啼的腔调同样俘获大量出门寻梦人的心灵。因此我从来不否认《流浪歌》这一类歌曲,在中国的语境下,永远是会有市场的,这就是草根的心灵疗伤歌曲与爱情止痛歌曲!不管你是城市草根还是乡村草根,一样拥有歌唱的权利,一样拥有流行的可能。
如果我们把风靡全国,流传于大街小巷、演出市场、卡拉OK、流行榜上面的获得大众认可的年度流行歌曲算作“神曲”的话,那么“神曲”的生产路径大致有以下几类:其一是在传统唱片业体制内的“神曲”,如今年最典型的是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这方面成功者可谓凤毛麟角;其二是利用民歌的元素有强烈民族特色的新民歌,这方面有何沐阳创作“凤凰传奇”组合演唱的《月亮之上》和徐千雅演唱的《彩云之南》《坐上火车去拉萨》《跟你一辈子》,其后还有张超创作“凤凰传奇”演唱的《最炫民族风》《荷塘月色》等有明确民族审美追求的歌曲;其三就是以“老猫”刘原龙为龙头的“神曲”制作班底,如龙梅子与“老猫”《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王麟与“老猫”《伤不起》,崔子格与“老猫”《老婆最大》,“老猫”与杨望的《走天涯》,等等,不一而足。而最新的“神曲”就是龙梅子与“老猫”一起演唱的《姑娘我铁了心跟着你啦》,口号是要和韩国“神曲”《江南Style》终极PK一把,冲出国门走向世界!
唱片业推出的歌手,至少在欧美世界依然如日中天,新人层出不穷。而在中国,天可怜见,如果你不参加选秀,如果选秀歌手没有翻唱唱片歌手的歌曲,曲婉婷与她的《我的歌声里》、黄龄与她的《痒》《High歌》等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走红,我们的原创歌手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路径可走。我认识的龙梅子,也参加过选秀(《星光大道》),也出过几张唱片,然而最终让她大红大紫走俏演出市场的,还是数字音乐时代的歌坛“神曲”,比如她演唱的《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以及最近大火的歌曲《姑娘我铁了心跟着你啦》。可见,抛开价值评判,歌曲走红的秘籍已经被“老猫”铁了心掌握了,他和众多女歌手一起,用歌曲做武器,向着商业收益一路狂奔而去。
“老猫”也算是歌坛老兵了,多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弹吉他写歌的还有点腼腆的青年人。而7年前我见到龙梅子时,她的青春靓丽和对音乐的执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的歌曲路线,一直在坚持唱原创歌曲,并没有选择“快乐女声”“中国好声音”等一夜走红的捷径。而她与“老猫”组成的“龙猫组合”,终于在今年迎来了丰收之年!
我们来看看:在音乐圈大佬纷纷转行各自分飞的时代,“老猫”竟然创下了单首词曲90万元的打包制作奇迹!是歌手有钱,还是“老猫”的歌曲值这个价位?据中国移动音乐12530的2011年1月至2012年10月彩铃销售统计数据单显示,“老猫”创作的几首大热歌曲创下了1.7亿元的彩铃收入。这相当于传统唱片业界大佬如中国地区的华纳WEA、索尼SONY、百代EMI、环球UNIVERSAL一年的版权收入。“老猫”创作的“神曲”,一度在百度最流行的排行榜上10首占据4首的高位,这实在是商业上的奇迹。(“老猫”在业界也被称作“商业大腕——音乐圈的冯小刚”)而龙梅子更是从一个在北京默默无闻偶尔参加晚会演出的小歌手成为今天的出场费超过10万元的著名影视歌三栖艺人。
不要以为只有“老猫”写歌才如此“俗气”地与钱“沆瀣一气”,如今贵为歌坛大哥的李宗盛,在为张信哲制作专辑《爱如潮水》时,当他听到《爱如潮水》原歌曲的小样时,照样会说:我简直听到了数钱的声音!这就是流行歌曲的商业属性。当然,歌曲的文化属性也注定了歌曲毕竟还是有文化品位之高下的,这是另外的话题。
系列的“神曲”,几乎同一个模式运作的女歌手与“老猫”的合作演唱,再加上一些花边新闻的炒作,这就是“猫式神曲”的文化现象。毫无疑问,“老猫”的“神曲”创作已经具备个人品牌的效应,这也是他消弭个性,突出“猫式情歌”的歌曲个人风范的一步。而这一现象的出现不仅让乐界反思,更让互联网、中国电信、中国移动等运营商头脑发热、心潮沸腾,也让歌手和演出商们趋之若鹜、欣喜不已。其实分析起来,“老猫”和龙梅子们不过也是一直在重复吟唱一些老生常唱而已,让我们来看看“龙猫组合”演唱的《姑娘我铁了心跟着你啦》这首歌曲的创作结构。首先是歌词的扁平化、快餐化、纪实性与时尚的通俗化,延续“姑娘”“嫁人”“缘分”“星座”混搭的套路:(女:龙梅子)“姑娘我铁了心跟着你啦/你和我的爱情快点混搭/姑娘我铁了心跟着你啦/你的每个承诺都要画押/姑娘我真心地爱上你啦/你的感情不许出现变化/姑娘我下决心嫁给你啦/一生一世相爱才算伟大!”(男:老猫)“姑娘姑娘美丽的姑娘/为你披上洁白的婚纱/姑娘姑娘美丽的姑娘/哥哥发誓给你一个家!”作词者赵小源是歌坛老将,这首歌曲和他若干年前写过的《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这首老“神曲”有异曲同工之妙。“老猫”的曲风则是和王麟的《伤不起》一样,走“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的迪斯科路线,当然,加入电子、民乐、机械复古的黑胶效果等混搭元素,让你一听就想笑想乐,在乐不可支的同时,身体与金钱都成为他们的俘虏!
不要小看这些歌曲的渗透力,我今年走过川西北十几个县市、新疆和田与库车、贵州六盘水、山东济南以及甘肃的一些地方,在地级市或者小县城里面,到处听得到这些“神曲”的回响:《伤不起》《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套马杆》《走天涯》,索朗扎西的《姑娘我爱你》,加上刀郎的歌曲。因此,龙梅子、王麟等人每个月有十几场演出,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本文无意对这类“神曲”做太多的价值评判和文化精神分析,或者对这些歌曲做历史透视和审美批评。我认为这些都需要时间来验证。因为伟大的歌曲,总是和人的深切的生命体验与生命关怀形成共鸣结构之后,再经过时光漫长的检验才能得出结论。而倾听这种歌曲,在获得浮躁心灵的安慰的同时,真的只能一笑而过,如果你想从中分析观察和深刻体验作品的内涵与意义,那就只能是缘木求鱼了。本文只是希望中国的商业原创歌曲与音乐市场更加规范和繁荣,更加强大,造出我们自己的“江南style”,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2012年11月10日
本文节选自《抵达内心的歌谣》一书,较原文有删节,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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