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文学:风暴与孤独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生于“灯塔世家”,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著名的灯塔设计师与工程师;弗吉尼亚·伍尔夫全家每年都会去位于圣艾夫斯郊区的海滨别墅,眺望康沃尔郡的灯塔……

 |  Tom Nancollas
苏格兰西海岸离岸的托兰礁上,黑岩灯塔(Dubh Artach)孤独耸立。图片来源:Alamy

苏格兰西海岸离岸的托兰礁上,黑岩灯塔(Dubh Artach)孤独耸立。图片来源:Alamy

19世纪70年代,在托兰礁(Torran Rocks)上,一座灯塔的建筑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在此地——苏格兰西海岸——来往航行,在当时是一场冒险,足以致命。石匠将粗糙嶙峋的花岗岩切割打磨,雕琢成光滑、相互嵌扣的石块,在蒸汽动力起重机的帮助下,把它们一层层往上垒。尽管距离海岸有22公里,这座灯塔的建筑工地还是井然有序,和陆地上的任何地方没什么两样。这时,年轻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施工现场,在有条不紊的建筑工程背后,大海正肆意咆哮,拍打着人们脚底的岩礁。对他来说,这个场景永生难忘。

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史蒂文森是《金银岛》《诱拐》和《化身博士》的作者,然而,这位伟大文学家初入社会时,竟是一名见习灯塔工程师。

早在19世纪,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祖父罗伯特·史蒂文森就从零基础开始,架设起了苏格兰的灯塔网络。贝尔灯塔为他擦亮了金字招牌——这座美丽的高塔奇迹般地建立于距离海岸约18公里的一块被海水淹没一半的礁石上。他的三个儿子,艾伦、大卫和托马斯(也就是罗伯特·路易斯的父亲)都接受了训练,继承老史蒂文森的衣钵。他们自主设计建造了许多精妙的灯塔,其中最瞩目的当是艾伦主持建造的斯凯里沃尔灯塔了。这根巨大的花岗岩石柱矗立在珊瑚礁上,比贝尔岩更遥远、更荒凉。真是好一个挑战。

史蒂文森的《诱拐》当中有一幕重头戏:1751年,詹姆斯党人起义的余波犹存,主人公戴维·鲍尔弗(David Balfour)所搭乘的“契约号”帆船在托兰岩触礁沉没,他也得以从苦役折磨中解脱出来。这个故事也是一个隐喻,道出了在苏格兰海域航行有多危险。那些亲眼见证了珊瑚礁的骇人威胁的海员们,没有一个不想避开它。

我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让船长这么紧张。乘着高高翻起的海浪,双桅帆船突然升起,他指着前方冲我们嚷嚷,要我们来看——船的下风处海面,月光倾泻,闪着波光,一个喷泉一样的东西海水中探出脑袋。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便听到一声巨大的闷响……

《金银岛》中的本·冈恩(Ben Gunn)这个人物同样也令人印象深刻。冈恩在一个遥远孤立的小岛上被困了三年,俨然成了个野人。可以说史蒂文森塑造的这个人物也是在打趣年轻时的自己——陷在家族企业中干着苦力活儿,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在这样的段落中,史蒂文森也将建筑灯塔的经历大半淹没在了小说的海洋之下。

1890年,史蒂文森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离世,离苏格兰海岸有十万八千里远,但这也算是与他这一生经历相称了。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史蒂文森开始了《一个工程师的家庭》(Records of a Family of Engineers)的写作,这部作品记录了他的父辈祖辈们。也许是因为背离了家族事业,这位作家心怀愧疚,在这本书中无处不见史蒂文森对他们的敬畏之心。关于自己的祖父,罗伯特·路易斯写道:“在大自然面前,他首先是个伟大的设计师,同时也是自然的修饰者。修一条公路,建一座高塔,造一个港湾,将一条河流改道、引流——他的脑袋里总是被这些问题占据着;也正是为了达成这些目标,在大半个世纪里他都不断奔走于世界各地,如同艺术家一般,笔记本不离手。”

我们今天看到的灯塔大都始建于维多利亚时代,出自史蒂文森一家这样的工程师之手。建造灯塔的故事也就像经典的维多利亚小说一样,充满英雄主义,灌注大量激情,有着宏大的主题以及稳固的结构。照这样看来,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用灯塔来象征她的现代主义杰作,似乎显得荒诞不经。《到灯塔去》不管是写作还是出版的时候,所有主要的灯塔都已经建成了,而伍尔夫写作这本书,目的正是拆解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结构。拉姆齐教授一家不断被推迟的造访灯塔计划,这个故事叙事结构不同于以往,先是以臃肿的开头推进,进行到一半出现了断层,故事的结局也不甚明朗。

“当时的灯塔是一座银色的、缭绕着烟雾的塔楼,到了夜晚,黄色的眼睛便一下子温柔地睁开……而现在,它只是光秃秃岩石上的一座干巴巴的高塔。”

灯塔本身也是矛盾的——有着精美的设计,但却鲜有人凑近端详。作为一种建筑形式,遥远就是灯塔的定义。同时,它还具有一种独特的二元性:在白天,它是一个建筑物,到了夜间,就只有一束光。伍尔夫正是第一个捕捉到灯塔这种多层次身份的人。十年后,小儿子詹姆斯·拉姆齐终于来到灯塔边上,眼前这个庞然大物还是童年时那个遥远的影像吗?抑或是一个石头堆起的大厦?事实上,二者都是。

和史蒂文森一样,伍尔夫写作的推动力也来自于家庭成长环境。不同的是,她对灯塔的想象并不像小说中那样,来自苏格兰的土壤,而是源于康沃尔郡海岸。戈德雷维灯塔(Godrevy Lighthouse)栖居在圣艾夫斯湾离岸的一个小岛上,1881到1895年,伍尔夫一家在这里租下了塔兰德别墅(Talland House),从别墅望出去,灯塔清晰可见。

康沃尔郡一座小岛上的戈德雷维灯塔 图片来源:Alamy Stock Photo

伍尔夫小说中无休止的推迟,也折射了灯塔守护者在离开岗位时真正遇到的麻烦。难以驾驭的海浪总是阻挠着救援船,无法到达灯塔,于是灯塔管理员的工作期限往往会超过规定的两个月。在伍尔夫写作的这段时间,W.J.刘易斯正担任毕晓普岩灯塔(Bishop Rock Lighthouse)的管理员,后来他在《无尽的守夜》(Ceaseless Vigil)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他在灯塔工作期间敏锐深刻而充满温情回忆录,已经绝版了许多年,值得让更多人看到。

灯塔管理员只身一人在高塔上,孤身一人,总能引人联想。从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支离破碎但却萦绕不散的《灯塔》(直到1949年去世,这部小说也没有完稿),到M.L.斯泰德曼2012年的小说《大洋之间的光》——这部小说在2016年被改编成电影,迈克尔·法斯宾德(Michael Fassbender)饰演的正是被围困在灯塔的看守人。但刘易斯的回忆依然是最纯粹的证言,讲述着前往灯塔这段旅程到底意味着什么。

刘易斯在毕晓普岩上待了两年,期间大西洋不时风雨大作,风暴足以撼动这座重达6000吨的花岗岩塔楼。后来他被派往戈德雷维灯塔,这里便是他(和伍尔夫)的“梦之岛”。在一个圣诞节,风暴肆虐,因为同事身体抱恙,刘易斯被困在了灯塔上,隔绝于世,差点就要成疯成魔了,他只好看看花花草草,观察动物来给生活找点乐子。后来他还任职于海峡群岛中的奥尔德尼岛,到过诺森伯兰郡离岸,以及最惊人的福克兰群岛彭布鲁克(Cape Pembroke)岛,他在回忆录中描述了自己探索沉默在麻雀湾的大不列颠号蒸汽船(SS Great Britain)这艘生锈的巨轮的经历,这时候它还没被捞回布里斯托,还没有被敲敲打打,维修好成为一个热门景点。

极少有人能理解灯塔看守人所忍受的真正困难处境。人们没办法想象在这座花岗岩塔楼顶上是何种孤独,无从获知那哀嚎的狂风是如何震耳欲聋,也不能体会到狭窄的生活空间,枯燥孤独的工作,甚至眼前的风景也都单调得可怜。

刘易斯具有一种罕见的人格,灯塔守护人必要的坚忍结合了诗人的感性。虽然不如史蒂文森和伍尔夫那样声名远播,但他的文字质量也丝毫不输他们。他用娴熟的文笔写下了自己值守的第一个夜晚,欣赏着午夜升起的烟雾的情景,也记录下了对于汪洋的狂暴,自己是何等无助。他这一生中,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记住的地方,只有这非凡的45年在灯塔的服务。

今天的灯塔已经实现自动化,不需要人来看管值守了。它们默默地点亮灯光,再兀自熄灭。它们远离大陆,今天的人们也偏爱飞行甚于航海,灯塔也就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了。我将自己对灯塔的理解和思考写进了新书《海洋撼动中的塔楼》(Seashaken Houses)中,书中提到了这三位作家,他们在灯塔的高光时刻为它们留下了惊鸿一瞥,这时的灯塔依然是刚走上舞台的充满英雄主义的杰作,对许多人来说意义重大:史蒂文森从他的灯塔中窥见人们在危险潜藏的海域中航行时的内心世界;伍尔夫的灯塔则反过来让她看到它们之于陆地上的人有何意义;刘易斯守候在灯塔里,将无尽的守候娓娓道来,令人难以忘怀。

本文作者Tom Nancollas已出版新书《海洋撼动中的塔楼:灯塔历史,从埃迪斯通灯塔到法斯特耐特灯塔》(Seashaken Houses: A Lighthouse History from Eddystone to Fastnet)。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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