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诗歌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是个更抽象和虚妄的概念。西西或谐或庄的诗歌道出了这个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
香港作家西西
10月8日,香港作家、诗人西西获得第六届纽曼华语文学奖(诗歌奖)。她是纽曼华语文学奖的第三位女性获奖者,也是第一位来自香港的获奖者。
纽曼华语文学奖是由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美中关系研究院于2008年设立的奖项,是美国第一个为华语文学(诗歌)设立的奖项,每两年颁奖一次。评委们完全基于文学价值选出最能表现人类生存状况的作品。所有在世的用中文写作的作家都有机会入选。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是2009年首位纽曼文学奖得奖者,韩少功和王安忆分别于2011年和2017年折桂,台湾作家杨牧和朱天文分别在2013和2015年领此殊荣。
西西,原名张彦,广东中山人。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毕业于葛量洪教育学院,曾任教职,又专事文学创作与研究,为香港《素叶文学》同人。著作极丰,出版有诗集、散文、长短篇小说等近三十种。
1983年,短篇小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获联合报第八届小说奖之联副短篇小说推荐奖。1992年,她的长篇小说《哀悼乳房》名列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1999年,长篇小说《我城》被《亚洲周刊》评入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2005年,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获世界华文文学奖,获奖作品是长篇小说《飞毡》。 2009年,《我的乔治亚》、《看房子》入围台北书展大奖。
西西的笔名,据她本人所述,乃象形文字,“西”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跳飞机的意思,这是她小时候喜欢玩的一种游戏。
今年纽曼华语诗歌奖评委团的组织者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说,“本次被提名的诗人们代表了华语诗歌极度丰富的多样性。”“评委们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热烈评议和投票才选出了最后的胜者。西西的诗歌和她毕生对文学的贡献在今年的纽曼文学奖上得到了肯定,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
何丽明博士在提名词中写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香港文学都被视为是次要的,甚至有人认为这个城市不能出产重要的文学作品或著名的作家。香港诗歌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是个更抽象和虚妄的概念。西西或谐或庄的诗歌道出了这个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她的诗歌也证明了一个城市的故事不必是宏大的叙述,而可以是表面琐碎的絮语、寓言或者童话。西西的诗歌阴柔,纤细,机智,敏锐,动人心弦,无可辩驳地宣示着香港诗歌的存在感。”
选自 梁文道·一千零一夜
我们还能怎么样去为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一个社会,甚至一个族群书写它的百年历史呢?难道这样的历史必须是沉重的,必须是充满历史的压力的吗?不一定,你看看西西的轻盈。
1.“她是作家中的作家”
过去二三十年来,很多优秀的中国小说家,当他为自己的城市、自己居住的地方或者为整个时代要做一幅造像时,他们很可能也会选择透过一个家庭,透过几代人之间的故事,通过一些人物的心理描写,去谈他们经历过的历史事件,谈种种的洪流如何冲击了他们,他们在那些历史的洪流之中如何挣扎,如何表现,最终有可能还会迎向不可避免的悲剧……
这一类的小说总是写得非常地沉重,要展现出一种很大的气魄、很大的格局,有时候大家会把这种小说叫做“史诗级的小说”。
但是,要处理一座城市、一个社会,乃至于一个国家,全面地覆盖那一百多年的历史,有没有可能有另一种写法是让人觉得轻盈起来的?这听起来很矛盾,因为我们一听到历史,就觉得是个很重的东西,历史怎么能够“轻”呢?
是有可能的,比如说,我今天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飞毡》,作者西西。西西是香港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我认为她是作家中的作家。
《飞毡》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史诗式的关于一座城市身世的写作。
西西的《飞毡》,谈的是香港一百多年间的种种变迁,整个社会从住在半山顶上的有钱的银行家,到码头边上的苦力,贩夫走卒,社会的方方面面都试图笼罩在其间的一本小说。可是这样一本本应该厚重的小说,却跟我们过去看过的其他很多写香港的小说非常不一样。
有许多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香港的历史书写,常常会强调香港的几点,比如说它过去有一个殖民地的身份,于是这个殖民地的身份在某些人看来那是一个原罪,是一个耻辱;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一个被剥夺、被伤害过的状态;同时又有些人会强调,它整个历史走向之间,歪歪扭扭,那种不安稳的感觉,面对未来很茫然,不知将往何处去那种感觉,也会笼罩在这些书里面。
因此,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关于香港这座城市的书写,会很容易产生出一种,如果不是哀伤的话,有时候至少是带着一种被羞辱过的、被伤害过的感觉。难怪有一些很有名的谈香港的小说,会出现用妓女来代表香港,或者用一个自杀未遂的女子来代表香港等等。但是西西不一样。
2.“一个实实在在的城市,在西西笔下飞起来了”
西西,这位在香港这么有名的大作家,有一部非常有名的书——《我城》。《我城》被认为是第一部完完整整说出一种香港声音的城市书写,甚至被认为是整个华人文学里面,第一部有意识地要为一座城市立传的试验。
而《飞毡》则是《我城》时隔二十多年之后,在西西年纪快到60岁之际,另一次写作的试验,只不过在这一次试验里面,她写出的东西跟以前就非常不一样了。
这本书《飞毡》虽然谈的是香港,但是我们千万不要把一本描述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地方的小说,跟真实的历史混淆起来。西西已经非常鲜明地在这本书的开头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把这本书里面所讲的那座城市百分百地去等同于香港,那不是一个真实的香港,所以她为它取了一个名字——肥土镇。
肥土镇在什么地方呢?西西说这个地方简直是微不足道,太小了。你摊开世界地图看不见,但是没关系,你先找巨龙国,因为巨龙国幅员非常辽阔,你找到它,顺着往南就很容易看到香港。这巨龙指的当然就是我们整个中国了。
然后到了看到香港——肥土镇这片地方之后,她说这个小不丁点的地方,它其实就像个门口的那个垫脚的毡子,那种毡子都是大家进门之前蹭一蹭,把鞋底的灰尘蹭下去,她把香港形容得就是这么地卑贱。
但是她又说,这么卑贱的一块毡子也很好。因为它保护大地,西西在书中提到,波斯人(也就是今天的伊朗人)他们织地毯,不是怕地上脏,会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而是怕自己的脚步,会伤害到大地。这个毯子不是为了让人干净,而是要保护土地的,这是个多美的一个想法!不管它是真是假,但是至少这是一个西西愿意采信,或者我们心目中的这位充满了同情心与童趣的作家她愿意接受的一种解释。
于是,她认为香港就是这么一块毯子,要保护好下面那片地方,这片地方用来干吗呢?当成进入整个中国的一个出入口,商人来了,外面的使节来了,很多人从这出出入入。
但是你别小看这块毯子了,她又说,这个毡,有时候垫脚毡,会变成飞毡的。飞毡是什么呢?那当然就是《一千零一夜》传说中的那个飞毯,她叫飞毡。
这块毡子怎么会飞呢?这意思还不是说后来香港怎么样变成一个国际大都会,怎么样曾经一度的经济高速发展,非常地辉煌。这个“飞毡”在这本书里面更重要的意义,其实是整本书非常的魔幻的一种格调。一个实实在在的城市,在西西的小说,在她的笔下虚了,浮起来了,它就飞起来了。
3.她不关心最宏大的历史叙事,她关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西西大概是华文世界之中,最早介绍马尔克斯这些拉美魔幻文学到华文世界的作家。所以,西西对于什么叫魔幻非常熟悉。
但是,《飞毡》这本书却不是一般的魔幻小说,它不像《百年孤独》那样,非常地华丽、精巧、成熟、完美,同时沉重。《飞毡》这本书它是飘起来的。这本小说就像看《清明上河图》一样,是一帧又一帧的风俗画编缀起来的结果,而这本书它并不是没有情节,它也不是没有一个家族做核心。这本书里面有两个主要的家族,一家姓花,一家姓叶,花花叶叶,以他们为核心,构筑了百年多的香港历史进程。
但是,它有趣的地方,同时也是让一些评论者不满的地方,是它回避了所有这一百多年历史上,对香港影响最重大的政治事件,那些冲击到香港的历史上的巨大灾难。比如说,二次世界大战日军侵华,占领香港三年;又比如说,之前1920年代的省港大罢工;又比如说,1960年代的暴动,以及接下来各种各样动员到全香港市民老百姓的政治冲击……
她都完全不谈,而这本书写于1997年之前,她也没有谈到1997年前,香港社会在面对“九七回归”当时那种紧张、不安、惶惑、期待、恐惧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她都没有谈到。
这样的一本书,如果你要写一座城市、写一个社会,影响它最重大那些政治事件、历史事件你都回避,或者只是用侧面去稍提的话,那你还有什么可写呢?你会不会是把它写得太轻了呢?这正是很多人批评她的地方。
西西重点写的不是政治事件、历史事件,而是这个花家是卖荷兰水起家的,荷兰水就是汽水,这个词儿是清末的时候就已经传到我们中国来了。当时,主要是大家都觉得这种汽水,西方传来的好喝的、冒气泡的、甜甜的这种饮料是荷兰人带来的,所以就叫“荷兰水”。而最早的汽水瓶上面还真的是印着“荷兰水”的。
西西详细地讲荷兰水原理怎么样,该怎么样制作……比如说当时的冰块,香港没有冬天没有冰,那时候也没有现在的电气化设施来制冰,这冰都是天然冰,哪儿来的呢?从花旗国运来的。它就是这样子,香港市民社会里面的俗民生活的众生相,一幅一幅画出来,而且有时候写的几乎像是百科全书。
于是,这本书就常常会让很多现代读者看了会很不习惯,不像一本小说,写着写着来了一段地方歌谣;写着写着来了一个唱南音,这种广东民谣俗曲的这个歌手,它整段歌词怎么样,一些童歌怎么唱;然后跟着又说到一段历史事迹,当年华南的海盗怎么样纵横七海;然后又说到各种生物常识,包括还要讲到其中一个人物,他夜观星象,后来观测小行星,讲讲小行星形成的原理,它跟地球的关系……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本书就像是一个社会百科全书,它是一个一个小段子编缀起来,她不关心最宏大的历史叙事,她关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重要吗?值得这样子,几乎用500页去写吗?
它很重要,为什么?比如说老百姓会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这个房子贵了,这么多难民来了该怎么住?她谈论到抗战的时候,当初抗战,大陆有很多人跑到香港去。他们跑去香港,那一下子香港房子不够住,人多了该怎么办呢?
要解决住房问题首先面对的就是因为现在这个市场不均衡,要房子的人多,房子供应少,于是房子就贵了。房子贵了的话,那一家人原来十几口住的大房子,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挤进小房子,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家具问题。本来一人一张床,这时候不行,得一张床变成是叠架的,两层甚至是三层……
她不去正面谈那个战争,她谈的是战争底下人们如何睡,如何吃,如何继续地过他们的生活的问题。因为在西西看来,正是这样的民间的,我们日常的喜怒哀乐,我们的衣食住行,才是生活的本相。
而一个地方的人,就像香港这个地方,如果它有所谓的本土感情,我们对这个地方的感觉是怎么形成的?往往是依赖于周边的天天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天天我们必须面对的这些看来很细琐,不值得历史书写,把他们记录下来的这些事情所编缀而成的。
于是,当这些东西组合起来,而且这个语调又是非常轻松的时候,这本书显得就跟所有沉重的历史书写完全不同了,这就要说到它的轻盈。
4.“她是华文世界里面最有童心的一个小说家”
卡尔维诺曾经说过,我们不一定总是要面对生命之中,那些非常沉重的,让人不得不抉择,不得不接受的痛苦的真相,我们可以运用我们的智慧,飞扬起来,避开它,逃开它。西西就是这样子,你可以说她逃开了,但是你也可以说她飞起来了。
这样的轻盈,还不只是她不写什么、写什么的问题,还包括她写东西的一种语调,那种语调正正是西西最有名的一种写作方式。
在这里,我就引她三四十年前那部让华文世界非常震撼的《我城》来作一个例子。《我城》开头的第一句话,你就已经看到这是一部多么奇怪的作品,这个作家的风格那么独特——“我对她们点我的头”。完全不合乎中文文法,正确的讲法应该是“我对她们点头”。为什么是“我对她们点我的头”呢?你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太会说话,很稚拙的小孩在讲话。
而《我城》的结尾那一句是 “再见!白日再见!再见!草地再见!”也是一个没有太多雕琢修饰的,几乎像小学生写的语调一样,这就是西西独特的声音跟语言。她现在已经80岁了,她仍然是用这样的语言在看这个世界,在说她的小说。难怪很多人说,她是华文世界里面最有童心的一个小说家。
西西的小说很童语童言,有一种她的语言风格,那是一种没有修饰的、很天真的声音。但是另一方面,你又会觉得这背后颇有玄机。
让我们讲回她这个人,“西西”是一个笔名,她原名张彦。西西自己解释过,她觉得,“西西”这两个字就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跳格子游戏中的一块格子里面的那个状态。她的笔名就是一个小女孩在玩游戏的意思。
我们再看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她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因为小时候,她的哥哥在香港一家电视台的新闻部工作,当时有很多新闻片拍回来,剪剩下来的东西都不要,堆得满地都是。西西想拍电影,但她个子好小,所以她扛不动摄影机,于是她就把那些废弃的片子全收回来自己剪,利用新闻片段剪成了一部电影。
西西她还喜欢画画,她的画就像小孩的画一样。到了最近几年,她不写小说在干嘛呢?她缝玩具熊、缝玩具猴、玩娃娃屋。其实她身体这时候已经很不好,她只能够用右手来亲手做这些东西。
西西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地带着游戏态度的人,这么奇怪的一个作家。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饱读诗书,她对知识充满了好奇心。你看《飞毡》就会发现,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更难得的是,她不是在掉书袋,而是像一个小孩到处去问,“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儿?”然后她找到答案,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快乐地告诉读者。
但西西这样一位有童真逸趣的大作家就真的是那么天真吗?当然不是。
所谓的“童话”,它最深刻的智慧不是单纯的幼稚式的天真,而是一种已经超越了世故,已经知道人世间种种的矛盾,种种的问题,种种最细微的心理计较,但是超出这一层之后,有了超乎其上的一种平视,一种达观来看待这个世界,然后游戏其间,是这样的一种态度。那是一种非常超越的智慧,非常豁达的一种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