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科学的信任危机

科学家布莱恩·万辛克的没落,说明了当今社会,人们评价一项研究的时候并不是基于它的价值,而是看它能否吸引眼球。

 |  James Hamblin
拍摄:Randall Hill

拍摄:Randall Hill

很多人的生活都受到过布莱恩·万辛克的影响。

万辛克是康奈尔大学的一名教授——这个位置他坐了九个多月,不久就要离职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更没想到是这样走的。”

从声名显赫的位置上一落千丈,其他人都将其看作是一种耻辱。食物是如何影响健康的,这个问题虽然至关重要,但同时也饱受质疑,万辛克事件更是让这一科学领域雪上加霜。

万辛克担任康奈尔大学食品与品牌研究室主任已经有十年了,他主要研究的是环境如何决定我们吃什么、怎么吃。他的主要观点是,肥胖和糖尿病与个人的意志力和人格缺陷没有什么关系,影响更大的其实是食品行业的心理操纵,让消费者消费尽可能多的廉价热量。

他发表了数百份研究报告,从概念到执行层面全方位地阐释了如何改变食品环境,让人们能够更轻松地选择健康饮食。他认为人类在环境诱因的影响下是相当脆弱的,最著名的就是“无底碗”实验:部分受试者的汤碗内部暗藏“机关”,每当碗里的汤减少,它就会偷偷地将碗补满,结果用“无底碗”的人比用普通碗的人要吃得多得多。吃东西的行为显然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完成任务——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所以重点就在于人们应该用小一点的碗吃饭,吃的时候也要少盛一点。

万辛克和他的“无底碗”实验 图片来源:康奈尔大学食品与品牌研究室

他还有一个类似的结论:电影院的大份爆米花会让我们吃得更多,即便有的爆米花“并不可口”。他还带火了“健康光环”的概念,就是说某些垃圾食物也会标榜自己是健康饮食,比如很多食品都号称是“无麸质饮食”,但其实它可能就是块布朗尼蛋糕。

这些研究成果大受欢迎,并且操作性极强,所以万辛克决定将其落实到现实应用之中:比如说,基于分量越少吃的越少这一结论,他的研究室建议食品公司生产100卡路里的小袋零食,也就是我们今天在商店里经常看到的样子。他还领导修订了美国居民膳食指南,许多公立学校、美国陆军、谷歌等组织也都聘请他去改善膳食生态。

9月20日,康奈尔大学的教务长迈克尔·考利考夫发布了一篇声明(因为学校发布的新闻通稿而得到了众多关注),声明中称院系委员会对万辛克进行了调查,发现他“在研究和奖学金申请过程中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包括伪造实验数据、统计技术有误、未能妥善记录并保存研究成果、不当使用署名”。

媒体和学界对于万辛克的质疑由来已久,此次调查事件是一次集中爆发。早在两年前,万辛克在博客上发布的一篇文章就引起了巨大争议,很多读者都认为他是在鼓励自己的研究生进行学术圈里最常见的学术欺诈——“P值篡改”(掌握数据操作的技巧,让数值虚高,得出一个在统计学上显著且有意义的结果。比起老老实实地走完“假设-实验-结论”流程,前者得出的结论会更有意思,更符合公众的认知)。

于是不少研究人员要求万辛克出示他的实验数据,万辛克只好道歉,并且承诺重新进行统计分析。结果,他的文章纷纷开始被撤稿。今年2月,BuzzFeed的新闻记者斯蒂芬妮·李发表了一篇题为《把造假数据包装成关于饮食的热门研究,康奈尔大学科学家布莱恩·万辛克是如何做到的》(Here's How Cornell Scientist Brian Wansink Turned Shoddy Data Into Viral Studies About How We Eat)的报道,其中公开了万辛克的部分邮件往来,他在邮件中明确鼓励使用这种数据操纵手段。该事件原本的情况并不明朗,但这些邮件内容成了万辛克学术造假的实锤。

到了9月,情况更是急转直下,著名的《美国医学会杂志》撤回了万辛克的6项研究——他在各期刊的论文撤稿数总共已经达到了13篇。《美国医学会杂志》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些研究“科学上的有效性无法保证”,研究本身并不一定有缺陷。

万辛克给我(指大西洋月刊编辑、本文作者James Hamblin)发了一封邮件,逐条反驳了考利考夫对他的指控,也承认曾“误录了学龄前儿童的年龄”,还有“一些拼写错误,换位和统计错误”。他还承认,“我们在记录和保存研究结果方面确实还有不足,但是我们也提出了一套新的标准操作程序来纠正这一点。”他总结道:

校方提出的四种学术不端行为究竟该如何解读,这是值得商榷的。一年来我都是这么做研究的,也并没有取得我所预期的结果。我也没有欺诈,没有故意造假,没有剽窃,没有侵占别人的研究成果。我相信我的这些发现会得到其他研究团队的支持,他们还会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和修正。我为我的研究感到骄傲,因为它影响了数百万人的健康,我也为来自世界各地与我合作的合著者而感到骄傲。

本文并不会去判断万辛克的学术不端行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也不会评判他的论文撤稿和更正,想要了解这些信息,你可以去找某些比我更擅长数据分析取证的记者或学者,他们的文章深入介绍了很多你想了解的细节。而科学新闻的责任在于监督那些受到公众信任、花着公共资金的科学家们,显然这才是我的关注点。

在这一点上,我的问题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体制长久以来都没有注意到这种行为?要如何纠正体制才能防止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

如果单独看这一件事情,我们会觉得万辛克的数据错误和学术不端行为只是个例,并非普遍现象。但是如果我们去看看“撤稿观察”(Retraction Watch)这一类的网站,就会发现学术劣迹时有发生。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是因为这些研究从发表之日起,一直到几年后被发现有问题,大部分读者和媒体都不会对它有什么兴趣。但如果有一项研究表明,一个小技巧就能帮你减掉肚子上的游泳圈——把餐具换小,那么它一定能引起公众的关注。即便科学编辑发了读者不感兴趣的文章,也不会改善这种现象。因为在社交媒体的传播生态下,把关人筛选信息的权力越来越小,人们只会分享别人分享出来的东西。

万辛克的故事促使我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反思,如果一项研究正好印证了我原先的看法,那我就不太会去怀疑它,食品环境塑造饮食行为这个结论亦是如此。例如,在其他被撤稿的研究当中,万辛克发现我们如果饿着肚子去购物,就会买更多东西;如果提前订好午餐,就会点更健康的食物。这些结论都很符合我的直觉感知。我在自己的文章中也用过“健康光环”一词,并且直到现在,我还相信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人们很容易怀疑那些明显是在胡吹神侃的论文。科学研究已经被商业利益绑架,数据被操纵,实验也造假,尤其是药学领域的研究早就臭名昭著了,只要一项药物经实验证明安全有效,那么药物研发过程中投入的好几年时间和好几百万美金就没有白费。但是万辛克的研究结论是给水果蔬菜贴上卡通人物的贴纸,这样孩子们在零食时间就会选择吃蔬果了。为什么会有人捏造一项研究来让孩子多吃蔬菜水果呢?

万辛克说他自己是一名“实践型学者”,致力于用学术的手段解决实际问题、得出切实可行的措施,“作为一名教授,我的使命就是发现那些可以带来重大改变的细节,进而改善人们的生活。”“实践型学者”这个词体现了他非同一般的敏感,他注定会在热衷TED演讲的这一代人中获得成功。万辛克的眼光十分敏锐,他知道什么样的研究才有故事,才能引起关注。他一开始并不是研究营养学或肥胖症的,他博士阶段研究的是消费者行为学,随后在达特茅斯大学担任市场营销专业的助理教授,再之后才去往伊利诺伊大学,开始研究食品学,他的研究领域非常广阔,在学校教授过“市场营销、营养科学、农业经济学、广告学”。

万辛克敏锐的舆论洞察力可能用错了地方。他很会表演,如果他能去做个电视节目,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比尔·奈或是奈尔·德葛拉司·泰森(译注:两位都主持过美国著名的科普节目)。毕竟在娱乐行业里,为了把故事讲得更引人入胜而适当做一些减法并不能算是错的,反而是一个特色,因为你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要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但舆论终归是靠不住的,一旦它转向了你的对立面——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对你做出处分。所以校方立即发布了声明严厉谴责万辛克,各大期刊也将他的论文撤稿了,要知道,在他还当红的时候,期刊即使拿不到原始数据也愿意抢着发表这些文章。

网络舆论还存在另外一层风险,那就是如果你的流量积累到一定程度,那么你的地位就几乎不可撼动了,就像格温妮丝·帕特洛(译注:格温妮丝时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养生食谱和养生诀窍,也运营有自己的电商网站,出售各类奇葩养生产品,虽然受到主流学界的持续批评,但粉丝数量和销量一直居高不下)和狄巴克·乔布拉(译注:印度心灵大师,主张运用古印度的智慧来解决现代文明的疑难杂症),不管他们的论断在科学上是否成立,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卖什么都有人信。格温妮丝欣然承认,任何试图核查事实、追究责任的努力都只会让她的品牌更火而已。也有人曾问过乔布拉大师,夜半醒来时不会良心不安吗,乔布拉则列出了几个(甚至有很多)案例,有粉丝告诉他说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改变了,他的这套方法取得了实际的结果。

格温妮丝的电商网站推出的号称可以让人平静的“意念贴纸” 图片来源:Goop

虽然万辛克上过《奥普拉秀》和《奥兹医生秀》,也拍摄了“Got Milk ?”运动(译注:美国Body By Milk发起的一项公益活动,邀请一些有影响力的明星拍摄长着“牛奶胡子”的照片,鼓励大众喝牛奶)的广告,但他远未达到那种不可撼动的流量地位。他正当红的时候,体制容忍了他的种种不端行为,本该经过重重审核的论文被轻易地通过,直接发表在了期刊上,随之而来是更高涨的网络口碑——期刊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学校获得了更多的资金,甚至在联邦层面都会产生更实际的影响,所有参与过这项研究的人员也会获得更高的声望。

问题就在于如何将科研工作与舆论传播分隔开,让人们做实验、得出结论的过程尽量标准化,尽可能地不受任何外在刺激的影响而产生偏差。如果你知道该怎么做,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据我所知,这需要投入更多的公共资金在科研领域,特朗普总统呼吁大家少投点钱,只会让科研环境更糟糕。此外,信息筛选推送系统也不能再依赖点赞数,因为一项科学研究是否有价值并不取决于有多少人喜欢。

我问万辛克,他从这次事件中得出了怎样的教训,整个体制以及抱负远大的年轻科学家能够从他的错误中学会什么。他说他仍然相信“学者是一个相当伟大的职业,有深度有价值,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就放弃了追逐伟大的事业”。不过他还是坚持他在研究中提出的原则都是合理的,因为他的基本结论都是对的,也一定会得到证明:“我们确实犯了一些错误,但还不至于改变基本的结论(即使这些研究都被撤回了)。”

人们很容易相信盛得越少吃得越少。但是此次事件带给我们真正的教训是,正是这种看似没毛病的发现,我们才更要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时刻保持怀疑的态度,更要时刻提醒自己,科学是提出问题,而不是寻求答案。

虽然万辛克表示了后悔,也道了歉,但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内化了科学精神。他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你可以单纯为了知识做研究,也可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做研究。单纯做学术名声更好,但是如果研究能够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这项研究则更令人满意,也更有价值。如果有人说,‘我看了你的研究,做出了某种改变,它真的有效,’那么别人批评我的论文F检验的自由度错了,我就不会太痛苦了。”

万辛克事件让某个真正的问题雪上加霜了:营养学和行为科学的公信力下降,甚至科学的公信力也在普遍下降。这个问题非常实际,值得引起人们的关注。也许万辛克本人也需要关注一下这个问题,特别是他还希望迎来事业的第二春,并且他也热衷于寻找答案。

(翻译:都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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