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不再是人:神话与文学中的变形

敢想敢变,说变就变……

 |  让-巴普蒂斯特·德·帕纳菲厄
半马人。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半马人。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按:提到变形——由人成为非人,或是由非人变为人——往远了说,我们能想到童话故事里的青蛙王子;往近了说,有1957年法国作家乔治·朗热兰《变蝇人》里因实验出错而一半身体变为苍蝇的科学家,以及最出名的,卡夫卡《变形记》里那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甲虫的推销员格里高尔。

无论是宗教教化故事,还是充满象征意义的寓言,或者是诙谐的奇幻故事、自然主义的描写,抑或童话故事、动物学专著,变形记比比皆是。动物模样的神灵,变身为天鹅或者母牛的人,破茧成蝶获得新生的毛毛虫,这些生命都沿着一条不可逆的轨迹改变了自己的属性。我们为什么要逃离人类的身体成为另一种生命?

“借助变形我们逃离自己的生命,重新获得新的生命。某种界限被打破了,从此就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看世界。”法国著名科普作家、自然科学教授让-巴普蒂斯特·德·帕纳菲厄说:“翱翔于天际,畅游于大海,到处游走却不被人发现,拥有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能力......这些都只是变形所能带给我们的诸多能力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改变属性,这也意味着我们承认人与动物属于同一个宇宙、同一个生命世界。动物是另一种类属,但是变成它的模样就意味着我们与它之间存在某种关联。选择变成何种动物很重要,因为从中我们可以明白自己想在这种动物身上获得什么。某些动物充满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并且随着国家与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月桂女神达芙妮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虽然我们和他都没有机会真正变身成为另一种动物或植物,但我们在人生的过程中也确然经历了身体的变化,某些阶段甚至变化迅速。青春期为人类带来的改变,在之后的几十年间都不会消失。这也是一种改变,只不过没有格里高尔那么彻底罢了。

在《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一书中,让-巴普蒂斯特·德·帕纳菲厄发笔端游弋于科学与想象之间,对经历变形的惊人生物进行了深入探究。青蛙王子、月桂女神、蛇女、狼人、吸血鬼、半人马甚至天使……作者从神话、史诗、小说、电影以及真实自然中汲取灵感,构建了关于超自然变形生物的百科全书。借助艺术家卡米耶·让维萨德的充满想象与典故的生物插画,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变形物种的每一个变化阶段。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节选了引言的部分内容以及有关人变形为猪的章节,以期与读者一同开启一场脑洞大开的想象力之旅。

《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法]让-巴普蒂斯特·德·帕纳菲厄 著 樊艳梅 译 
未读·探索家·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07

《变形的力量》(节选)

文 | [法]让-巴普蒂斯特·德·帕纳菲厄   译 | 樊艳梅 

如果我们采纳博物学家看待变形的观点,必然要提出许多问题:谁引起了这样的变化?谁在变化?这一变化是如何进行的?最终的局是什么?换言之,变形总有原因、开始与结束,而且总是遵循某一规律慢慢发展。

变形的原因有时是内在的,就好像是一种我们无法抗拒的力量,或者它只是属于生物正常发展的某个阶段。但是,它通常是因为神奇、神圣或者可怕的外部意志而真正开始。奥维德描写奥林匹斯的神经常滥用变形,以实现他们的目的:艰难的复仇或简单的淫欲。他们强加给人类的变形一般都是惩罚,但也可能是为了弥补他们自己犯下的过错或者是让人遭受另一个神的戏弄。

很难弄清楚人们究竟在何种程度上相信这些变形的真实性。也许他们倾向于认为这些变形都只是发生在古代,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则不是那么常见,就好像西伯利亚的通灵者令人想起他们先人的神奇力量,但人们又认定这些奇怪的变形在如今肯定不可能存在。某些变形在大部分人看来一直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那些由巫师施展的变形。教廷的教士强烈反对这些观点,反对他们亵渎神灵的目光,但是所有人都在其中看到了藏在人类侍从背后的魔鬼之手。巫师施展变形的方法多种多样,一般是涂上香料或者喝下植物的汁液。

狼人的传说非常普遍,甚至教廷的人员也相信。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因为魔鬼在作怪。但是人变成狼有时只是因为某种不幸:七个孩子,如果没有女孩,全部是男孩,那么第七个孩子必然会是狼人——除非父母实施补救的方法。而时代不同,方法也各不相同。中世纪时期,有关狼人的传说中很少提及满月,但是到了19世纪,满月这一现象变得非常重要。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变形的原因则更加丰富,最常见的就是精灵的诅咒。例如,《林中鹿》中,德熙蕾公主在16岁之前绝对不能见到阳光。但是由于身不由己,未能严格遵守这一要求,她变成了鹿。格林兄弟的作品中,公主必须把青蛙扔到墙上才能使它恢复人形。尤奈斯库的戏剧中,人们因为传染病都变成了犀牛,而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则毫无理由地变成了甲虫。

狼人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在博物学家看来,变形的过程向来都很值得观察,就好像蜻蜓慢慢地从若虫的壳中飞出来(幼虫之前一直都在壳里变化),或者蝌蚪身上新器官逐渐出现,旧器官逐渐消失。神话故事中,换皮肤就像是换外套一样,简单又迅速。青蛙、天鹅、熊和狼通常会在这些描述外形变化的故事中出现。

17世纪初,法官皮埃尔·德·朗克预审了一起狼人案件。由人到狼这一变化被认为是可怕的变形。人之所以变成狼,是由于某些象征性的原因,同时也是因为身体的大小——要是换成猫就太小了。如果变形前的身体与变形后的身体大小、形态相似,那么变形就更加容易想象:人与狼、熊非常相似,无论是样貌还是体形,因此变形也就显得非常自然。童话故事则很少关注这一点,经常可以读到人变成青蛙、鸟儿,甚至苍蝇的故事。

飞鱼化石中的变形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至于刚刚说到的这种情况,又会引申出其他问题,比如,从人类内骨骼到昆虫甲壳类外骨骼的变化。无论是从构上看,还是从化学上看,这种变形都太复杂了。我们也可以思考一下,蜘蛛侠是从哪里获取了蛋白质,从而生出蜘蛛丝使自己能沿着墙壁攀爬。大自然中有一种热带多足虫,叫作栉蚕,它会使用同样的方法捕杀猎物,即吐出黏黏的丝(大约几十厘米长,视猎物的大小决定)。成功后,它开始享用猎物,连同丝一起吃下去,这样就能保证以后可以继续吐丝。看起来,我们的美国英雄应该不会把丝再吃下去。

变形有时可能是短暂的,甚至可以说是带有魔法性的,比如青蛙变成王子,或者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清早醒来变成了一只可怕的大甲虫。而在大自然中,这些现象对应的是一些伪装行为,比如孔雀开屏,改变自己的模样和颜色;或者极乐鸟为了吸引雌性,露出乌黑的脸、两只小小的白眼,以及下面一张荧光蓝的大嘴巴,这些变化当然是可逆的。

变形也可能是缓慢的,有可能被人细致地描写下来,比如可怜的伊娥被宙斯变成了小母牛,或者满月的晚上出现的狼人。有时还有更加缓慢的变形,比如蝌蚪变成青蛙,或者电影《变蝇人》中的男主角慢慢显示出了自己的动物特性。如果变形发生在茧中,就会被遮掩,保护壳中最终会出现怎样的东西总是留有疑问。

变形有时会揭示出当事人的性格,比如莱卡翁国王,他的残酷与最后变成的狼的个性相似。天主教就是遵循这一方法赋予奥维德的《变形记》以“道德的意义”。奥德修斯的水手们因为贪吃变成了猪。中世纪时期的象征意义对于变形的方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梅林变成鹿是大家都接受的,因为这种动物被看作一种重生的象征(因为它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新的角)。而变成蛇这一现象则相反,它象征着被魔鬼控制,从蛇女美瑠姬奴到《哈利·波特》无不如此。

蛇女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通常,变形者原先的性格和能力都会保存下来,至少部分会保存下来。奥维德认为,即使变成了牛的样子,伊娥的美貌依旧;阿拉克妮变成了蜘蛛,她的编织技术却更加精湛了;变成鹿的公主虽然吃草,但是依然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再说,如果意识消失了,那么变形的意义又何在呢?人不过成了众多不起眼的动物中的一个,更谈不上还会有什么故事了!我们可能会根据选择的动物衡量变形这一行为的好处与坏处,但是过去,沦落为动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变形者可能会遗忘最初的状态,这就会使灵魂转世的设想化为泡影,有时人们也会把灵魂转世看作一种特殊形式的变形。一代代,灵魂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从一种生物到另一种生物,必须保留前世的回忆才有可能不断改善自己,因为这也正是漫长的轮回的目的。

另一种失去记忆的变形是僵尸,并不是指现代意义上食人的活死人,而是指传统意义上伏都教的巫师让病人昏厥过去,然后把他变成一个没有记忆、没有意志的傀儡。

青蛙是否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蝌蚪呢?在动物世界中,也有相同的问题,但是动物生态学家目前还没有找到答案。的确,这些动物中的大部分都是昆虫或者甲虫,它们的行为举止本质上都是基因决定的。

《猪:近乎人类》

虽然猪属于偶蹄目动物,就像牛、鹿或骆驼,虽然它与灵长类动物一点都不像,但是,猪在许多方面与我们人类很像。从外貌看,它的皮肤是粉色的且没有浓密的毛,它肥胖的体形和人类的体形十分相似。从心理看,人类也很贪吃,也有无节制的性欲以及某种程度的智力。这一切都把人同猪联系在一起,并且有可能建立起一种动物学之外的假设,即猪与人的亲缘性。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对于女巫瑟西而言,把奥德修斯的同伴变成猪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其实,她本来也可以选择把他们变成狼或者熊。因为,在她那个时代,猪一般是灰色的,浑身都是毛,这就弱化了人类与猪的相似性。荷马很含蓄地写道,水手们的“头、声音、体毛以及体形与猪很相似”。

荷马之后又过了7个世纪,奥维德重新书写了《奥德修斯》中这一著名的片段。如一贯的作风,他细致地描写了变形的过程:“忽然,我简直难以启齿,我的身体开始长出坚硬的毛。而且,我连话都讲不了了——嘴巴里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沙哑的哼哼声。我的头垂到地面。我感觉嘴巴越来越大、越来越硬,变成了长长的拱嘴。我的脖子越来越粗,一圈圈的肉堆积在一起。我用拿过(毒药)杯子的手撑着地面走路。”

自古以来,这个神话故事就一直受到各种争议。有些作家认为,水手们应该是因为贪吃受到了惩罚,所以才会变成猪,他们无法拒绝瑟西的诱惑,接受了“奶酪、大麦、新鲜的蜂蜜、美味的葡萄酒”。相反,只有奥德修斯拒绝了无度的饮食,加上他的理智,才使他幸免于难。他还主动放弃与美人瑟西一起快乐地生活(虽然接受她的好意,与她待了一年)。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就像荷马强调的那样,变形后的战士们失去了关于故园的记忆,“但是他们的思想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因此,有些评论者在这一故事中看到了灵魂转世这一隐喻,毕达哥拉斯学说中提到人死后灵魂会在新的躯体里得以重生。瑟西的名字也让人联想到圆,即生与死的循环。最终,多亏了奥德修斯的介入,所有的水手才最终恢复了人形:“忽然,强大的瑟西用可怕的法术生出的鬃毛从他们的身体上掉落。我的战士们又恢复了以前年轻人的模样,而且比之前更加英俊、高大。”既恢复了原身,又得到了进化,这一双重改变实际上并不符合灵魂转世说。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哲学家普鲁塔克通过描写奥德修斯的一位名叫格里罗斯(Gryllos,意为“猪”)的水手,进一步丰富了恢复人形这个故事。这名水手拒绝再变回人,因为“人是世界上最悲惨、最不幸的动物”,他觉得动物才更勇敢、更节制、更聪明。这一捏造的趣闻与荷马的创作相悖,曾被许多人反复研究。

法国散文作家费讷隆在其作品《亡灵对话录》中的一章中写道,一个叫作格里鲁斯(Grillus,同样意为“猪”)的人抱有相似的想法,人类“盲目、不公、爱欺骗、不幸,虽然贵为人,但是总是相互打打杀杀,无论是对于自己人还是对于邻人而言都是敌人......猪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它算得上心地善良:它不会造假币、做假合同;它从来不会违背誓言;它既不吝啬也没有野心;它不会为了荣誉而展开不公的战争;它纯朴,没有任何坏心思;它的一生在吃喝睡觉中就过去了”。格里鲁斯打发奥德修斯去战斗:“去吧,去统治他们,去见珀涅罗珀(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去惩罚她的情人们:对于我而言,我的珀涅罗珀就是身边这头母猪。”但是,费讷隆并不是完全赞同格里鲁斯的话,他强调了自己的观点:“如果真正的哲学与宗教无法教化人,那么人会比动物更糟糕。”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医学更是加强了猪与人之间具有相似性的想法。从古代到中世纪末,医生一直通过解剖猪来教学生人的身体构。如今,有人试图让猪“人化”,目的是让器官移植合理化。外科医生很难取得适用于移植的器官,所以研究者才会用动物器官。他们将目标转向猪,因为猴子并不适用,虽然猴子是与人类最相近的动物:狒狒太小,而黑猩猩又因为太珍贵已经被列为保护动物(实在是万幸)。

而猪呢,它们体形刚合适,饲养也不需要花什么钱。当然从遗传学的角度说,必须对猪进行改良,以避免器官排斥的现象。很久以前,它们的心脏瓣膜就已经被使用,而研究一直都在向前推进,为了有一天能够实现整个心脏的移植。可以说这涉及双重变形(当然不是彻底的变形),一方面是猪的变形,它被局部“人化”了,好与人类的器官兼容;另一方面是人的变形,他的某些部分被“猪化”了,至少心脏部分是这样的。但是,人类与猪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爱恨交织,这很可能会使此类异种移植被叫停。

来源:《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

但是已经有人谈起过人与猪的联系,例如,在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一书中,猪被当作人,它们继承了人最糟糕的缺点,它们和人在游戏桌边混在一起,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去压迫其他动物。

书摘部分与插图节选自《超自然变形动物图鉴》一书,较原文有删节,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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