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滴滴顺风车司机杀人案和正在北美热映的《摘金奇缘》。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思想界』栏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栏目，我们会选择上一周被热议的1至2个文化/思想话题，为大家展现聚焦于此的种种争论与观点冲突。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滴滴顺风车司机杀人案和正在北美热映的《摘金奇缘》。
8月24日，浙江温州乐清市一名20岁女乘客乘坐滴滴顺风车遇害。此时，距今年5月发生的河南郑州空姐搭乘滴滴顺风车遇害不过百日。愤怒之余，人们不禁要问：顺风车为何屡屡发生恶性刑事案件？如何阻止悲剧再次发生？
通过警方和滴滴出行披露的信息，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受害者在第一时间对外发出求救信息，其亲友也在第一时间联系滴滴客服并报警，然而滴滴方面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没有及时处理用户投诉和警方质询，终酿成悲剧。
参考Uber等国外叫车APP的安保措施，我们可以了解到，相比传统的打车、乘车方式，网约车如果有恰当的安全防范机制，在乘客遭遇紧急情况时，反而可能提供更加便利、快捷的反馈和帮助。然而本应作为乘客安全首道防线的滴滴客服屡屡失责，暴露出该公司在提高市场占有率的扩张过程中极大地忽视了用户体验和用户安全。如果滴滴不能正视其企业价值观的问题，反思自己除了商业利益之外对于社会责任的缺失，仅仅关停整顿顺风车业务于事无补。
自8月15日上映以来，《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毫无疑问是目前北美电影市场最大的一匹黑马。这是近三年来首部在上映首个周末即获得超过2000万美元票房的浪漫喜剧电影，在美国和加拿大均登顶票房榜。这部烂番茄网站新鲜度达93%的电影叫好又叫座，在上映第9天时已斩获5000万票房，而其制作成本仅为3000万美元。
作为继1993年《喜福会》（Joy Luck Club）之后第一部以全亚洲阵容讲述当代故事的好莱坞电影，《摘金奇缘》是美国流行文化领域少见的宣扬亚裔文化的作品，有评论指出它和今年早些时候上映的《黑豹》（Black Panther）一样，皆是因为成功地将好莱坞一直忽视的群体（即少数族裔）吸引进电影院而获得票房佳绩。电影主演之一、华人女星杨紫琼在接受CNN采访时称这部电影是为亚裔赋权（empowering）：“观众的热切反映说明了我们亚裔可以在电影中担任男女主角，我们塑造的角色能够引起欢笑和共鸣，因为我们的经历能令人感同身受，我们就像你们的邻居一样。”
影片上映不到一周，该片编剧、原著小说作者凯文·关表示它已经在好莱坞起到了打破“竹子天花板”的作用，“如今好莱坞对我正在向前推进的项目兴趣浓厚。演员的情况也是类似的：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事要忙，都获得了许多不同的角色邀约和新的机会。我们看到好莱坞对这些演员的需求呈现出全新的方式，而且需要他们参与的项目不仅仅是基于亚洲的（影视作品）。外部大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
正是因为如此，许多评论家对《摘金奇缘》不吝赞美之辞。然而也有评论认为，这部聚焦亚洲富豪的电影虽有试图超越种族话语的意图，却不过是用“金钱万能”的普世富豪审美来加强了亚裔自豪感。另外，这样的一种强调“我们和以前的亚裔不一样”的视角并没有直接挑战根深蒂固的，由白人占据顶端的种族阶级观，而是通过遵守白人的文化规范来试图说明种族不再是“一个问题”，因此在赞美多样性的表面之下，美国亚裔仍然在“永远的外国人”和“荣誉白人”这两种身份之间摇摆踟躇。
8月25日，浙江省乐清市公安局官方微博“乐清公安”发布案情通报称，8月24日17时35分，乐清警方接群众报警称其女儿赵某（20岁，乐清人）于当日13时在虹桥镇乘坐滴滴顺风车前往永嘉。14时许，赵某向朋友发送“救命”讯息后失联。
乐清警方称在25日凌晨4时许，在柳市镇抓获犯罪嫌疑人钟某（男，27岁，四川人）。经过初步调查，该滴滴顺风车司机交代了对赵某实施强奸，并将其杀害的犯罪事实。目前，受害者尸体已经找到，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根据媒体披露和警方通报，受害者在向朋友求救后，朋友第一时间联系了滴滴客服，但滴滴在近两个小时后才表示联系上司机，而司机谎称乘客并未上车。警方接到报警信息向滴滴质询时，滴滴也没有立刻告知涉事司机和车辆的信息，而是先要求警方提供介绍信、警官证等手续。直到当日18时13分，乐清警方才收到滴滴发来的车牌及驾驶员信息。更令人震惊的是，涉事司机在命案发生的前一日就曾被女性乘客投诉，投诉者称钟某开车将其带至偏僻处意图不轨，但滴滴方面并未采取任何处理措施。
滴滴出行于26日上午通过官方微博发布温州乐清乘客遇害案自查结果，称将全国下线顺风车业务，内部重新评估业务模式及产品逻辑，并免去黄洁莉的顺风车事业部总经理职务，免去黄金红的客服副总裁职务。
在声明中，滴滴承认了客服处置流程上存在诸多问题，“特别是没能及时处理之前的用户投诉，在安全时间上调取信息流程繁琐僵化。”“猎云网”刊文指出，客服系统的问题在滴滴平台上存在已久，只不过一直没有引起滴滴方面的重视。早在2016年5月，深圳一名24岁的女教师在搭乘滴滴顺风车的过程中失联，被害者家属打电话向滴滴客服平台质询，却得到了“滴滴客服已经下班”的回复。最终，这位女教师惨遭杀害。2017年，央视记者调查发现滴滴公司的外包客服人员利用职权在网上倒卖滴滴打车记录。今年3月，一名女乘客在晚间打车的过程中遭遇司机的性骚扰，当她致电滴滴客服反映此事时，却被客服讥笑反问：“你是不是给过他暗示？是不是他理解错了？”
“猎云网”认为，当用户在使用滴滴过程中发生矛盾纠纷，甚至是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往往会在第一时间与平台方的客服部门联系。因此客服是用户和平台间最重要的关系纽带，也几乎是用户向平台方反映问题的唯一渠道。但此前的一系列事件表明，客服的这一纽带功能几乎可以说是名存实亡。
“滴滴一贯的说法是平台的定责机制不完善，导致大多数类似情况难以取证，进而不易追责。这当然是一部分原因。但另一方面，滴滴客服部分外包的运营模式可能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猎云网”调查发现，大部分滴滴客服的招聘工作都是外包给第三方的人力资源公司或其他招聘机构，应聘成功的人员都与滴滴签署第三方的劳务派遣合同，不属于滴滴的正式员工，且这些第三方劳务公司对滴滴客服的招聘条件设置过低，难以保证客服人员的质量。
除了客服人员本身的失职之外，滴滴在用户投诉反馈机制上的不合理设计也是一个重要失误。“界面新闻”评论认为，如果安全防范措施妥当，网约车相比传统的打车、乘车方式（包括无人监管的“黑车”私人接客生意），在紧急情况下反而能为乘客提供更多技术手段帮助，增加乘客遇险时获救的几率。文章以Uber在今年5月推出的新安保举措为例：Uber在其APP内新增了“一键报警”功能，乘客按下APP内的警徽标志，选择最下方的“联系911”选项，就能直接拨打给911。与此同时，Uber会提供乘客个人信息、地理位置、车辆信息，让乘客在报警时第一时间告知警方自己的所在位置——即使乘客不方便说话也能迅速定位。
一起又一起恶性刑事事件的发生，让我们看到滴滴顺风车业务暴露出来的诸多漏洞。然而这家每日有超过1300万用户使用服务、在过去7年累计获得融资超过200亿美元的公司从未有一刻放慢过自己扩张的步伐，很长时间以来，也没有终止争议不断的顺风车业务。
河南郑州空姐遇害后，滴滴顺风车提出的整改方案是针对社交隐患和夜间乘车风险进行处理：下线所有个性化标签和评论功能；合乘双方的个人信息和头像改为仅自己可见；车主每次接单前必须进行人脸识别；暂停接受22点-6点间出发的订单。然而有网友爆料称，滴滴近期在风头过去后又重新将乘客个人信息从默认隐藏悄然改回了默认公开。
“腾讯深网”指出，顺风车对于滴滴出行而言并不是最主要的业务，对于营收的贡献也有限：根据官方披露的信息估算，顺风车订单不及滴滴整体订单数的1/10。并且，各地政策都对顺风车的单数做出了限制，《北京市私人小客车合乘出行指导意见》就明确指出，驾驶员提供合乘服务每车每日不超过两次。因此，与专车、快车相比，顺风车只是补充运力的一种方式，不以盈利为目的，属于互助性拼车平台，滴滴最初不对车主和乘客收取任何费用，虽然从2016年起开始征收每单5%的服务费，也仅为快车抽成的1/5。
“腾讯深网”认为，滴滴顺风车的意义不在于营收贡献，而在于帮助滴滴平台上的其他业务进行导流，一方面将顺风车用户培养成专快车的用户，另一方面寄希望于一部分顺风车司机能够转为专快车司机。商业价值成为滴滴顺风车的背后推手，然而在业务扩张的逻辑下，企业忽视甚至牺牲了用户的利益。
“业务扩张和业绩增长、减少亏损和提升利润，商业利益或许才是滴滴近两年的‘核心价值观’；但滴滴的管理层和投资人或许也忽略了，如此之大的公司体量，意味着巨大的社会义务和责任。”对于企业社会责任的漠视导致了顺风车屡屡出事，如果滴滴不对其企业价值观进行反思，可以预见仅仅关停整顿顺风车业务只是表面功夫。
《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改编自新加坡作家凯文·关（Kevin Kwan）于201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出版以来畅销不衰，已经有了两部续作。《摘金奇缘》讲述的是在纽约皇后区长大的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瑞切尔·朱（Rachel Chu，吴恬敏饰）与男友尼克·杨（Nick Young，Henry Golding饰）相恋一年，尼克邀请瑞切尔同他一起回新加坡参加朋友的婚礼，直到登上飞机，瑞切尔才发现自己的男友是某新加坡地产家族的后裔，家财万贯，而他的母亲埃莉诺·杨（Eleanor Young，杨紫琼饰）对儿子属意的这个结婚对象并不满意。
《纽约时报》影评《疯狂亚洲富人的婚姻大事》（‘Crazy Rich Asians’ Is a Party With a First-Rate Guest List）认为，这部电影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傲慢与偏见》的当代亚洲版，以充满欢乐的方式展现了传统和个人主义之间、内心愿望和家庭责任之间、疯狂的财富和精明的上升欲望之间的经典冲突。有意思的是，电影对奢华与金钱的赞美毫不掩饰，它展现的更多是对财富的渴望而不是嫉妒或愤怒，且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奇迹般地摆脱了历史和政治的亚洲”。
这个将亚裔放至叙事中心的故事得到亚裔群体的普遍好评。亚裔作家Jenn Fang在《华盛顿邮报》上刊文，饱含感情地回忆了自己在美国的成长经历中持续不断感受到的种族歧视和身份疏离感，称《摘金奇缘》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分水岭”：“自从第一批亚裔移民来到美国，我们就不是自我叙述的仲裁者。流行文化充满了种族偏见，将亚裔美国人描述成奇怪的、可疑的、完全不可能成为‘美国人’的群体，我们也缺乏在媒体上与这些试图定义我们的形象抗争的力量。”
“作为一部制作班底几乎全部由亚裔组成的电影，这是一个由亚裔美国人掌权、完全从我们自己的角度讲述故事的罕见例子。它的成功源自它从我们的真实生活中获取灵感。”她说。
澳洲影评人Sarinah Masukor认为，《摘金奇缘》讲述的是一个有着亚洲背景的西方人的经历感受，它引起如此广泛的轰动，是因为有太多这样的观众希望在好莱坞电影中看到能够反映他们切身感受的故事：“能够在电影中看到这些看起来像亚洲人但实际上在西方国家长大的角色太令人兴奋了，他们说着一口纯正口音的英语，从世界公民的经历中获得愉悦和文化精髓。”
然而在《<摘金奇缘>迷人得令人沉醉，但它的去政治化令人沮丧》(“Crazy Rich Asians” Is a Charming, But Frustratingly Apolitical, Indulgence）一文中，专栏作家Michelle Chen指出这部用类似蒙太奇方式展现全球化美好生活的电影将亚洲过度美化，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亚洲人或非亚洲人来说，亚洲超级富豪的生活都是极其陌生的。电影对亚洲富豪的聚焦虽然试图实现某种种族超越性，却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包装了一直以来未能充分表达的亚裔种族自豪感：无论你的肤色如何，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你就能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
在Chen看来，《摘金奇缘》的浪漫主线就是一个老套的美国梦故事——坚韧中产的“美国价值观”对抗后殖民主义世家精英主义。由于角色设定为亚裔，在这之上还包含了许多亚洲移民家庭都熟悉的对立关系：年轻人的西式个人主义对抗老式的孝道和家族传统。Chen认为，女主角瑞切尔的真正转变不在于跨越了阶级或种族的鸿沟，而在于对身为自力更生个体的自我肯定。这是一种妥协后的解放，她没有反抗父权，而是用一种更加柔和的女权信念重塑了自己。在大团圆结局中，她学会了与精英阶层共处，并最终实现了与全球资本主义下的物质世界的和解。因此，《摘金奇缘》并不真正具备批判现实的力道，而是为在现实生活中难求金钱与真爱的我们筑造了一个美好的童话。
布朗大学美国研究博士生Mark Tseng-Putterman在《大西洋月刊》刊登影评指出，《摘金奇缘》虽然在展现亚裔文化上有其突破性，然而它对亚裔角色的刻画也充满了对白人社会规范的体认。
在电影中，男主的母亲埃莉诺当着一位侮辱自己的白人酒店经理的面买下了这座伦敦豪华酒店；女主好友吴培林（Peik Lin Goh）的父亲在与她初次见面时装出一副中式口音英语，然后冷不丁地切换成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称自己毕业于加州富尔敦州立大学；稍后在同一个场景里，他呵斥小女儿快点吃完鸡块，说“美国可是有很多孩子在饿着肚子呢”……这些情节描绘出一种和以往主流西方世界认知不同的亚裔形象，他们不再是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农夫或工人，而是和西方白人一样好，甚至是更好、更有钱的人。“当观众为这些情节的颠覆性欢呼时，它们也为假定的白人观众建立起了某种体面政治（respectability politics），或者说这些情节向亚裔美国观众保证了他们实际上是那些‘正确’的亚裔。”
Tseng-Putterman指出，《摘金奇缘》就是用亚裔取代白人去讲述了一个老套的好莱坞喜剧故事，它实际上仍然反映了一种白人至上的文化霸权：亚裔美国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只有在遵循白人的文化规范后，种族才不会被视作是一个“问题”。在体面政治的规则之下，社会主流呼吁已久的文化多样性最终呈现的不是差异性，而是同一性。
值得注意的是，出演《摘金奇缘》的演员虽然大多有中国、日本或韩国血统，然而电影中东南亚和南亚演员的出镜寥寥，且多以仆人或守卫的身份出现，尽管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东南亚国家新加坡。这种对华裔新加坡人财富的美化实际上折射出新加坡本身面临的种族不平等问题，并进一步暴露出电影巩固而非颠覆了种族阶层，只不过在这里是华人取代了白人的顶端位置。在种族平等的问题上，亚裔因此以一种吊诡的方式远离了其他有色人种，与白人结成同盟，虽然他们本身仍然被白人视作他者。所以，我们很难说《摘金奇缘》对种族平等和文化多样性有什么推动作用，它反映的仍然是一个令人困扰的现实，即亚裔美国人既是“永远的外国人”，也是“荣誉白人”，在这两者之间，他们仍然处于某种身份危机之中。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