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石景山区仅存一所打工子弟学校。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高頔 相惠莲
编辑:朱弢
2018年8月13日,刚刚度过20周年校庆的北京石景山区黄庄学校(下称黄庄学校)正式关停,全校1800余名学生按照年级被分流。
“孩子上学是大事”,得到确切通知后,李明决定把孩子送回老家。
在黄庄学校工作近20年,李明随学校经历多次变动,他对打工子弟学校的未来已不抱什么希望。他已经同妻子商量好,先由妻子陪孩子回老家上学,“老家没人照看孩子,要是孩子自己回去就变成留守儿童了”。
一直以来学校为教师提供住宿,李明没为房租忧心过。现在,他准备在学校善后事宜结束后离开北京,“有别的选择肯定留在这里,最起码养家糊口容易。”
可以在一所学校从幼儿园读到初中毕业,是很多外来务工人员选择黄庄学校的原因之一。现在很多家长开始担心,将来会出现更多的变动吗?孩子还能否跟着他们在北京读书?
黄庄学校创办于1998年,设有学前部、中小学部,在校学生超过1800人,曾是北京最大的打工子弟学校之一。
学校关停的原因是办学许可证到期且不再拥有土地使用权。
7月31日,石景山区教委接到黄庄学校的土地出租方北京市金都园林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金都园林)告知函称,2018年8月10日起收回所出租土地,该校址不再继续用于办学。
2005年,黄庄学校校长陈恩显与北京市园林局绿化处西南郊苗圃(即金都园林前身)签订合作经营协议,租赁后者17亩地至2025年。协议订立13年后,金都园林认为学校存在转租、建设违法建筑的严重违约行为,所以决定提前终止合同。
金都园林所指转租行为,是黄庄学校校园西侧一栋占地约2亩的职工宿舍楼。这栋楼由黄庄学校与隔壁北京大公馆共建,其中一层至二层由校方使用。对于金都园林的说法,陈恩显并不认同,“2007年已和西南郊苗圃签订(协议)附件,他们同意学校转租部分土地。”
陈恩显租下场地后,在原有几十间厂房和大棚的基础上进行翻新改造,并新建60间教室和部分教学用房。他承认,其中只有部分房子具有房产证,“其余没有证件的房子,金都园林也没有按照合同规定,协助学校办理所需的各种手续。”
《财经》记者向金都园林方面求证,对方表示“因为到期才收回土地”,记者询问何为合同显示租赁期到2025年,对方即以不清楚为由挂断电话。
8月9日,石景山区教委正式发布通告称,金都园林近期将收回黄庄学校土地使用权,考虑到学校办学许可证即将到期,该校址不再具备继续办学条件,将为师生进行分流安置。
那么,学校为何没有申请换发新的办学许可证?陈恩显与石景山区教委的说法截然不同。
黄庄学校的办学许可证已于2018年3月到期。陈恩显告诉《财经》记者,到期前,校方向石景山教委申请发新证时,教委经办人员只在原办学许可证上手写“有效期延至2018年8月”。按照办学许可证的申领规则,许可证的有效期为三年,每年一审。
2017年8月,金都园林就曾以“疏解整治促提升”行动要求拆除违建为由,打算收回学校的土地使用权。陈显恩说,今年3月申办新证时,石景山教委向他表示,先延期到8月份,如果学校到时没被拆迁,再发新证。
但石景山区教委在给《财经》记者的回复中则表示,黄庄学校在办学许可证到期后并未申请新证,教委考虑到不影响学校正常教学,将黄庄学校办学许可证延期到8月。
在石景山区教委发布通告的同一天,金都园林也通知黄庄学校,将自8月10日起收回土地,并出于安全因素考虑,对学校区域采取限制进入措施,适时进行断水断电。对于配合金都园林收回土地的教职工和学生家长将一次给予搬离奖励2000元。
黄庄学校一位老师告诉《财经》记者,8月10日晚8点左右,多名保安进驻学校,在学校大门口设置栅栏和铁门,凡人员进出都要登记。
“想提前终止合同应该和我们协商,如果达不成一致也可以走法律程序”,陈恩显提出质疑,“怎么能直接封锁学校呢?”
在正式通告发布前的8月7日,石景山教委工作人员就开始在学校门口放置宣传板、发放《致家长的一封信》,除表明黄庄学校不再具备办学条件外,还告知家长如果有意让孩子继续在石景山区入学,可以前往万商幼教中心老山幼儿园或黄庄职业高中玉泉路校区进行登记。
陈恩显告诉《财经》记者示,教委此举未曾提前通知学校,但石景山区教委方面否认了他的说法。
得知学校被拆无可避免后,陈恩显曾和教委方面沟通,希望黄庄学校能够被整体安置在黄庄职高玉泉路校区,以便能够继续办学。该校区专门用于黄庄学校分流,并交由石景山区华奥学校托管。华奥学校是石景山区的另一所打工子弟学校。
但石景山区教委方面告诉陈恩显,玉泉路校区只提供16间教室,这远不足容纳全部学生,也无法安置200名寄宿学生。陈恩显说,他因为无法接受“16间教室”所以和教委“谈崩了”。
对这一情况,《财经》记者没有得到石景山区教委的回应。石景山区教委在回函中表示“本着不让一个在校生失学、妥善安置好每一名教职工的原则,我们整合资源,安排校区,做好黄庄学校师生分流安置工作。接收黄庄学校全体幼儿部、小学部、初中部学生,保证每一名在校生学位,并完成义务教育,其中包括通告发出前黄庄学校已招收的一年级新生。”
根据石景山区教委的分流方案。黄庄学校的幼儿园中小班和大班将分别被安置在万商幼教中心的老山幼儿园和古城幼儿园;黄庄职高玉泉路校区只承接黄庄学校小学部,初中被安置在礼文中学。其中,老山幼儿园、玉泉路校区和礼文中学均与黄庄学校相距4公里左右,而古城幼儿园则相距近10公里。
在陈恩显看来,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将学校解体,各个安置点也不过是过渡而已,黄庄学校未来将不复存在。“2016年至今,黄庄学校小学部每年招生人数在300人左右。如果学校消失了,未来每年至少300个打工子弟没有学上”。
刘珊的孩子此前在黄庄学校幼儿园读中班,班上有28个孩子。她在8月9日接到教委通知,孩子开学将去10公里外的古城幼儿园就读。她对这一安排表示不解,“幼儿园不是就近入园吗,去了古城(那么远)冬天怎么办?”
刘珊告诉《财经》记者,她已开始为孩子找离家更近的幼儿园,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附近的幼儿园收费都在四五千元,黄庄幼儿园只要1500元一个月”。据她称,班上近半数孩子不会去古城幼儿园。
8月12日,看到班级微信群的通知后,张远带着身份证、户口本和女儿在学校获得的奖状,去办理了分流手续,当场领到了2000元,“听说是搬家费”。
张远是安徽人,一家人来北京已经十多年。因为夫妻二人均无条件办理“五证”,女儿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在黄庄学校读书。2017年夏天,因为租住的房子遭遇拆迁,一家人半个月之内搬了两次家。为方便女儿上学,夫妻两租房时都选择在黄庄学校附近,他们现在的房租是1000元一个月。张远说,因为很难找到比现在更便宜或价位相同的房子,他们应该不会再搬家了。
张远的女儿开学就上五年级了,按照分流安排应该去玉泉路校区入学。他表示,孩子原来上学只要半个小时,但是现在从家里到玉泉路校区不仅车程近一个小时,而且需要倒车,“太远了,没人接送不放心”。他打算试试,看看女儿能不能去华奥学校本部上学。
陈恩显没想到,学校相继逃过2005年、2011年和2017年的“波折”,却最终没有挺过2018年。
来北京办学之前,陈恩显在河南信阳市第二高级中学担任历史老师。
1998年,陈恩显来北京参观老乡举办的打工子弟学校。他回忆,当时公办学校可以接受打工子弟,但是需要缴纳六七千元的“赞助费”。很多外来务工人员无力承担,只能放养孩子。回到老家后,他辞去职务,带着几千块钱来到北京准备办一所学校。
同年3月,恰逢国家教委和公安部颁布《流动儿童就学暂行办法》,允许社会组织和个人举办专门招收流动儿童的学校或建议学校,并提出“简易学校的设立条件可酌情放宽”。陈恩显租下四间简易教室,成立石景山区流动儿童学校。“当时学费一学期300块钱,很快就有150名学生报名”他说。
办学第二年,学校迁至黄庄村一家倒闭的木器加工厂内,更名为石景山区黄庄小学。两次校园改造房屋后,到当年9月份已经有800名学生。2003年,学校再次因拆迁搬至现址。
2005年9月,北京市教委下发《关于加强流动人口自办学校管理工作的通知》,明确 “扶持一批,审批一批、淘汰一批”的政策思路,各区大量打工子弟学校被取缔。黄庄学校当时的两所分校黄庄南校和科阳希望学校均被关停,学生集中到黄庄学校本部入学,在校生一度超过3000人。
直到2009年,黄庄学校终于获得办学许可证。陈恩显认为,这与前一年的政策有关。2008年,国务院提出随迁子女入学应以““流入地为主,公办为主”,应批准办学条件合格的学校获得合法办学资质。“北京当时约有50所的打工子弟学校获得办学许可证”他说。
2011年6月起,北京海淀区、朝阳区、大兴区相继关停24所没有办学资质的打工子弟学校,涉及学生近1.4万人。
2017年,北京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要求全市拆除4000万平方米以上的违法建筑。昌平区、大兴区多所打工子弟学校因违建或证件不齐被关停。8月,黄庄学校接到金都园林通知,因拆除违建和疏解非首都功能为由,要收回土地。为避免学校被拆,陈恩显进行了多方努力,包括给石景山区教委和北京市政府去函呼吁保留学校。“当时推土机已经开到了校门口,但最终没有拆”他说。
八宝山街道2017年工作总结提到“黄庄学校的师生目前正在疏解过程中,预计寒假后完成拆除”。
2017年,黄庄学校被《民生周刊》评为“2017年民生示范工程”;而石景山区也完成拆违390余万平方米、达到过去20年拆违总和,违建拆除率达到95.6%。2018年初,石景山宣布成为北京首个基本不存在违建的城区。
根据《中国流动儿童教育蓝皮书》显示,2006年北京共有300所打工子弟学校。而新公民计划的调查显示,在2014北京打工子弟学校数量降至127所,在校学生约10万人;到了2018年3月,北京仅存111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在校学生5万多人。
黄庄学校关停后,石景山区仅存华奥学校一所打工子弟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