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的大航海时代:浪里船帆、奴隶与殖民地

美国国家美术馆近日举办了关于荷兰海事艺术的展览,此次展出的不仅有船舶模型,还有关于海战场景和商船的各式绘画作品。

 |  马昕.qq
威廉·范德维德二世:1666年,英荷6月11-14日四日海战前夕的荷兰海军舰队。绘于1670年 图片来源:Moveo Art Collection/美国国家美术馆)

威廉·范德维德二世:1666年,英荷6月11-14日四日海战前夕的荷兰海军舰队。绘于1670年 图片来源:Moveo Art Collection/美国国家美术馆)

美国国家美术馆举办的荷兰海事艺术展主题简明扼要,聚焦于涌动的海水和变幻的天气:“海水、阵风与浪花:荷兰黄金时代的海事绘画艺术”。这个标题很有夏天的味道,按照上个星期的参观体验来看,确实也吸引了一群穿着十分清凉的游客。这次展览展出的不仅有船舶模型,还有关于海战场景和商船的各式绘画作品,这些帆船有的正遭受着暴风雨的打击,有的则安然无恙地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展览吸引了很多全家齐出动的观众,男人们脚踩凉鞋、穿着短袖T恤,团团围着这些模型,急切地剖析那些船帆和绳索的原理,以及其他航海奥秘。

这场展览的主题涵盖了海事艺术展的几大内容:帆船的技术革新史;蓄势待发的暴风雨、怪石嶙峋的海岸线以及人类生命和财产遭受的巨大损失;各国海军实力的较量和载入史册的海战;蓝色汪洋与曲折海岸线之美以及居住在海边低地的人们为适应生存环境作出的改变。在海事艺术史上,我们拥有许多重要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家,其中就包括荷兰海事画家小威廉·凡·德·维尔德(Willem van de Velde the Younger)、西蒙·德·维列格(Simon de Vlieger,小威廉·凡·德·维尔德年轻时师从德·维列格)、卢多尔夫·巴克赫伊森(Ludolf Backhuysen)和亨德里克·科内利兹·弗鲁姆(Hendrick Cornelisz Vroom),弗鲁姆也是荷兰最早的海事画家之一。

亨德里克·科内利兹·弗鲁姆作品,“怪石嶙峋的海岸,惊涛上的船帆。”绘于1667年 图片来源:美国国家美术馆

荷兰与海水的关系由来已久,复杂且叫人着迷。这个国家向大海索要了大片的土地。这些陆地被湖泊、海湾、河流和大量的运河航道划分成一块一块,又相互连接。在荷兰反抗西班牙帝国的独立战争中,许多最重要的战役或在海上进行,或利用了水的优势,成为制胜关键。比如在莱顿保卫战里,荷兰人濒临弹尽粮绝之时水淹城池,并用一个小型舰队给莱顿城解了围。荷兰能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也是通过海外贸易、从殖民地收割财富,是从西班牙、葡萄牙那里夺过海上霸权的结果。

荷兰的光辉岁月也不是没有黑暗面,但在展览中就只有蜻蜓点水的一句“荷兰也参与了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这么轻描淡写就够了吗?仔细考虑这个问题,让我们学到相当重要的一课,认识到这些制度化的思考方式、与之相关的理论观点,以及划分学科与知识领域的界限如何扭曲了我们对历史的感受。展览宣传册中写道,虽然荷兰也参与了奴隶贸易,但“奴隶船很少出现在海事绘画作品中”。这就是为什么展览没有明明白白地展现出贩奴场景的原因。

不过我们当然能找到其他的图片,并借此将荷兰的海事艺术与黑奴贸易联系起来。而且,一旦开始寻找此类图像,资料就会源源不断涌现出来。比如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国立美术馆,藏有一块赐给一位苏里南奴隶的奖牌,因为他在1837年起义中依然保持“顺从”,奖牌的中心正是一艘三桅帆船。要是把搜索范围再扩大一点,将印度尼西亚、南非和西印度群岛等在漫长历史时期里备受荷兰殖民主义残酷蹂躏的地区也算在内的话,找到相关的图像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直到今天,荷兰王室坚持使用其富丽堂皇的“黄金马车”到底合不合适,依然是一个热议的话题。因为这辆马车侧面的装饰画中,处处包含着种族歧视的历史,居高临下地享受着“来自殖民地的敬意”。这些可能并不是黄金时代的艺术作品,但同样展示了走上强国之路的这个贸易帝国,在她的黄金时代拥有的强大力量和持续不灭的影响。在荷兰,国有海军力量和私有军事化海事企业狼狈为奸,共同开拓海外市场,追求经济利益。

小威廉·凡·德·维尔德的作品,“海上掀起一阵狂风,一艘英国帆船撞向布满岩石的海岸。”绘于1690年 图片来源:美国考夫曼基金会/美国国家美术馆

国家美术馆不太可能在展览中涉足这个领域,尤其是在展览已经确定好了一个简洁利索主题——“荷兰黄金时代的海事绘画艺术展”的前提下,要是提及奴隶贸易,把这毫无美感、在艺术史上无足轻重的东西带到展览中,整个主题基调就必然要被搅黄了。即便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竟然找不到在那个时代与奴隶贸易相关的航海图,或者是海港、军队防御工事景观,连荷兰描述非洲、巴西或是东印度群岛的民族志插图都找不到,于是想要连点成线也就无从下手了。在当时,包括人类学家的各个领域的学者们,都被吸纳进了荷兰的殖民事业,这就带来了大量的绘画、雕刻、文学作品,记录了其他更宏大的殖民项目。

对于荷兰海外扩张的黑暗一面,这次展览并没有拿出多少实质性证据,这就使得策展方面稍微偏离轨道,展现“水之愉悦”,包括溜冰和夏日游泳——似乎偏得有点过分了。水对荷兰人有多重要,无需赘言。在荷兰黄金时代的绘画作品中,水往往变着法儿出现,是永恒不变的主题。水在荷兰的自然风景和城市景观中无处不在,即便是最私密的室内场景中,也会出现水的意象,通过墙上的地图或是海外贸易捎回的奢侈品展现出来。

小威廉·凡·德·维尔德的作品,“风暴的前奏”。绘于1700 图片来源:美国国家艺术馆/科科伦艺术馆

观众们真正需要的是温柔一戳,促使他们思考这些作品是如何拨动白人们的心弦的。人们对权力和统治的幻想在海事绘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都是欧洲和西方自我意识的根基。木质的帆船顶着疾风暴雨航行在汪洋中,这一幕将帝国的形象英雄化了,强调其如何如何勇敢无畏,却忽略了剥削和暴力的事实;这些景象对发现和探索新大陆中的占领、征服和剥削视而不见,却为当时大行其道的全球化进程大唱颂歌,企图把所有人都拴在同一个垄断资本主义的枷锁之中。帆船同时也象征着理想的统治,而睿智、人道主义的船长则是往往是科幻梦的主题,象征着善良的领导者和明智的君王。

在会议室和男子俱乐部里也常常挂着帆船的图像,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它们通过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抚慰了这些白人男性手握权力的梦想。在政治宣传和集体自我扩张方面,航海绘画是一种极佳的政治宣传手段。参战过的军队领袖往往会委托画家绘制这样的作品,给自己、国家以及他们所效力的国资贸易公司脸上贴金。这些海事画作就连边框都有讲究。风景画的边缘部分会给人一种感觉,你往前走一步就能踏入画中的场景;而小威廉·凡·德·维尔德的画中,海景的边缘让你觉得,如果画框消失的话,观赏者就会成为这场海上暴风雨的一部分。这种电影般的技巧对一幅画的力量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传递出其基本信息:你是这幅画的一部分。当然了,这里的“你”指的是特定的一类人,他们拥有画中的生活、财富、奢侈,拥有它的独立,在海洋中心的自我意识,以及因为海洋而成为可能的一切东西。

国家美术馆不是一个历史博物馆,当然更不是海事博物馆,而且谢天谢地,它也不会像美国公共广播电台和BBC那样减轻历史的重量。国家美术馆关注的,是视觉资料以及其呈现形式的历史演变。但因为我们对奴隶贸易和殖民掠夺的了解,这段历史带来的更广泛深远的影响的认识也不断加深。这么看来,这次展览似乎有些过时了。如果不提起这段历史,也许你就不能理解眼前的荷兰静物画中的深意;要是不知道西方的财富与繁荣是如何建立在掠夺和奴役的基础上,你也许还是能认识到我们自己这个时代全球不稳定、不平等带来的危险。然而在“荷兰的黄金时代”里,这些奴役、这些剥削都没有留下注脚。

《海水、阵风与浪花:荷兰黄金时代的海事绘画艺术展》已经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开展,至11月25日结束。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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