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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善的救赎之名大开杀戒:他们为什么选择奥姆真理教?

纵使结果转换成了噩梦性质的东西,其光照辉煌而温暖的初期记忆至今仍鲜明地留存在他们心中,而那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能够简单替代的。

 |  尹月
麻原彰晃,本名松本智津夫,1955年3月2日出生于日本熊本县八代市,为奥姆真理教的创始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麻原彰晃,本名松本智津夫,1955年3月2日出生于日本熊本县八代市,为奥姆真理教的创始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历史上出于恶而实行的屠杀不见得有多少,而以善的救赎的名义大开杀戒的例子则多得一塌糊涂。

——村上春树《在约定的场所》

2018年7月6日和7月26日,原教主麻原彰晃、新实智光、早川纪代秀等13名血债累累的奥姆真理教死刑犯被分批处决。至此,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以下简称“地铁沙林事件”)后获刑的190名教徒全数得到应有的惩罚,缠绕日本社会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奥姆阴影终于可以消散了。

然而,回顾奥姆真理教的历史,麻原对手下教徒的巨大控制力依旧令人惊骇。他一声令下,教团干部们便能滥杀无辜平民而毫无悔意;即使在奥姆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之后,仍有1600余名教众不离不弃,不畏警方监视而坚持供奉麻原“尊师”。

麻原的魔力到底来自何处?为何在外界看来荒诞无稽的奥姆真理教竟能令1.5万多名教众生死以之?

奥姆真理教信众:大多是有瑕疵的凡人

奥姆真理教由原教主麻原彰晃一手创办,最初是开设在东京涩谷的一间名叫“奥姆神仙会”的瑜伽教室。1987年,“奥姆神仙会”改名为“奥姆真理教”,这一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宗教团体正式成立。麻原宣称自己已在喜马拉雅山获得最终“解脱”,是日本唯一一名能在空中漂浮的超能力者,亦能指引信众得解脱,免于堕入地狱之苦。

从创教之初,奥姆便有意识地借重媒体,推出一系列书籍、杂志和宣传册,目标直指醉心于各类新兴宗教,对神秘体验孜孜以求的年轻人(奥姆真理教教徒的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根据一份1995年6月实施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在接受调查的1120名出家修行者中,约有40%称自己最初被奥姆吸引便是邂逅了麻原的著作。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地铁沙林事件后,媒体对林郁夫(入教前是医生,深受麻原器重,他在东京地铁千代田线施洒的沙林导致两名地铁工作人员身亡)等社会精英“误入歧途”的经历大肆报道,使得奥姆真理教中英才林立的形象深入人心。事实上,虽然奥姆高层,尤其是拥有263名成员的“科学技术省”中的确不乏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优秀人才,但大批下级教众不仅以“凡人”为主,而且还是有瑕疵的凡人。

许多人与家人不睦、或曾遭父母虐待,难以从家庭中得到慰藉,“现世”生活的支柱摇摇欲倒,因此遇到奥姆真理教仿佛找到庇护所一般感激涕零,舍弃家人“出家”入教时也尤为决绝。原教徒岩仓晴美就曾感叹:家庭幸福的人恐怕很难会为奥姆倾倒。另外,教中也有众多患有精神疾病、具有反社会性人格,或者社会化未能成功的成员。他们往往自幼便落落寡合,极端蔑视工作和婚姻等常人必经之途,却对人生与宇宙的秘奥、超自然现象、末世预言等与现实生活关涉不深的议题充满兴趣。这些人以自己不落凡俗为傲,又苦于身边无人可以一同探索此类课题,一遇到号称能深刻解读佛教和基督教等宗教经典文献并从中窥见宇宙真理的奥姆真理教,自然趋之若鹜,付出大笔金钱只为聆听麻原“说法”。奥姆真理教不仅为这些在人生的岔路口徘徊不前的年轻人提供了逃避、解惑的场所,更为他们指点了一条无法抗拒的、通往极乐世界的康庄大道。

一入奥姆深似海:异乎寻常艰苦的修行

瑜伽教室是大多数原教徒接触奥姆真理教的第一站。他们半信半疑地跟随麻原和高层干部的指示调息吐纳、冥想、断食,许多人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甚至有人感受到诸如丹田之气翻涌,体内充满能量之类的神秘体验(不过,这往往是被瞒骗着服食摇头丸等毒品的结果),半信半疑之心自然大为消减,加倍热心地向麻原求道。

与肉体上的超自然体验相比,精神上的收获更为丰足。许多原教徒回忆,麻原是不折不扣的卡里斯马式领袖,其人温蔼时令人如沐春风,似乎是最可亲近信赖的兄长。而且,他似乎能读取人心,对对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都了如指掌(事实上,这很可能是因为奥姆惯于对来访信众的背景进行周密调查),对任何疑问均能对答如流,举手投足间一派全知全能者的风范。然而,麻原亦时常发出雷霆震怒,其威吓如泰山压顶,令人恐惧万分,颤栗不止。这种变幻莫测的性格一方面令信徒们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招来尊师的严惩;另一方面却也让他们感到一种奇特的、令人欲罢不能的巨大魔力。

信徒利用计算机维护奥姆真理教的网页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被麻原的人格魅力和奥姆真理教中平和神圣的氛围所折服的人们开始更积极地投身于教中活动,如自费参加研讨会、印制和散发宣传单等等,逐步陷入泥潭。上文曾经提到,与家人关系不和是众多原教徒被奥姆吸引的主因之一,而他们参与古怪宗教活动或“奉献”大量钱财的行为又加剧了家庭矛盾,此时再经麻原及教中高层干部劝诱,便极易下决心与家人“绝缘”,捐出全部家当,出家修行(当然,也有像林郁夫这样携妻带子一同出家的情况)。不少人回忆,亲情本就淡薄,绝缘时并无多少留恋,更依依不舍的反而是美食好酒(奥姆严禁教徒吃荤、饮酒等)。不过,也有一些教徒出家后悔不当初,动了离教之念,却因为已彻底斩断尘缘,现世中再无安身之所,而被迫在真理教中留下。因此许多教徒日后坚称并未被麻原洗脑,在教中侍奉实有其他难言之隐,也并非全是托辞和谎言。关于离教之难,下文还会涉及。

一入奥姆深似海。初入教的信徒们惊愕地意识到,尽管瑜伽教室一团和气,但成为正式教徒后的修行却异乎寻常的艰苦。他们面临的首道难关就是从事极为沉重的体力劳动。据原教徒神田美由纪介绍,她的工作是在富士山总本部上九一色村做饭,不仅要为近百名出家修行者提供伙食,还得准备“祭品”供奉神灵。每天从睁开眼便开始工作,一直持续至深夜,这样的生活整整过了四年。另据原教徒细井真一回忆,奥姆非常注重宣传,需要大量印刷品,他因此被分派至印刷厂学习了三个月打印装订技术,其后又从事了一年印刷工作。在25名奥姆真理教成员组团参选第39届众议院议员选举(1990年2月)之前的数月,细井等印刷工的工作量奇大,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争分夺秒地印刷传单,连上厕所都得跑着去。不过,大多数教徒都将肉体承受的重负视为修行的一部分,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每做一顿饭、洗一只碗、印刷一份传单都在累功积德。如果再能得到麻原几句温言抚慰,更会感到无上光荣,再大的痛苦都能承受。

1999年8月11日,奥姆真理教信徒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当然,并非所有教徒都能适应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或其他苦修活动。1988年9月22日,在富士山总本部道场修行的一名男性信徒因长期艰苦修行(另一说是药物中毒)而体力衰竭、精神错乱。麻原向他体内注入“能量”固然无效,其他教徒采取人工呼吸等方式也未能挽救其性命。这是奥姆真理教中第一起致人死亡事件,之后也未向警方通报,将遗体火化后洒入湖中了事。一名男性信徒目睹此惨状,对奥姆产生极大怀疑,向上级吐露离教意愿后受到关禁闭和毒打等残酷惩罚。但该男子仍坚持离教,终于在1989年2月10日惨遭灭口,成为真理教蓄意谋杀罪行的第一名牺牲者(至1994年,又陆续有4名试图离教的信徒被杀害,下落不明者超过30人)。事后,麻原歪曲金刚乘佛教的教义,向杀手们解说称杀人并非罪恶,而是防止死者堕入地狱,助其解脱的大善行。日后,奥姆真理教以救赎为名发动了至少两次大规模无差别杀人行动,便是在这时种下的祸根。

破门离教固然不可饶恕,破戒(发生性行为、阅读非奥姆真理教出版的漫画等)、工作出错,甚至对教主口出怨言等行为也会受到严惩。麻原还频繁对教徒使用测谎仪,判断其是否警方派来的奸细,有嫌疑者便被绑缚手足,吊起毒打,惨叫声不绝于耳,对其他教徒形成极大威慑。更有甚者,麻原和高层干部常常无缘无故将教徒关入“独房”,盛夏之际在小室内放入炉火,又命其喝下发汗的特制饮料,使人汗出如浆又无法洗澡,便溺也全在室内,几日过后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麻原美其名曰这种处置是为信徒除去污垢,有助于其进修精进,其实是变相折磨和摧毁意志的手段。吊诡的是,严酷的体罚反而令教徒对麻原更加敬服,因为自己通过了生死考验,又向“解脱”迈进了一步。原教徒高桥英利对这种心理的分析十分精辟:入教前对宗教的探求心在入教后被完整替换成了对教主的忠诚心。

粗糙滑稽的阴谋论:鼓吹“最终战争”拯救世人

除了通过暴力手段约束教众之外,麻原还有种种柔性方法令人臣服。首先,奥姆真理教设计了完备的“教学体系”,为不同类型的教徒“量身定制”了“说法课”教材和配套磁带。教徒完成“一课”的修炼并通过考试后,便可获得“说法士”的称号,拥有了向下级教徒讲授课程内容的权限。此外,在体力劳动上“奉献”较多者也有望升级为“师”,可统领更多教众,在教中地位也更为崇高。总之,奥姆真理教中自有一套“升级打怪”的模式,引导教众心无旁骛地跟从教主修炼,而终极目标当然是麻原百般承诺的“解脱”和免于转生之苦。这种安排也阻断了教徒间的横向沟通,将交流框定在上下级之间。普通教众若有困惑疑问,只能向上级汇报,而无法与同级信众探讨。再加上日课修行和体力劳动无比繁重,教徒们无暇他顾,很难注意到教中的异动,更谈不上质疑批评。许多教众对地铁沙林事件的筹备全然不知,事发后仍坚信并非奥姆所为(因教义禁止杀生,平日连杀死昆虫都要受到责罚,如何会杀伤人命),一直到教团干部在法庭上对罪行供认不讳才惊觉奥姆早已犯下无数骇人听闻的案件,足见信息隔绝程度之深。

1995年3月20日,日本东京,东京地铁毒气事件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另外,麻原的拿手好戏还有树立假想敌,描绘出一幅外敌强势入侵,真理教岌岌可危的图景,从而激起教徒同仇敌忾之心,更自觉地拥护能保佑他们的尊师。奥姆真理教多次违法,早就引起警方关注。1989年,信徒的家属等组成“奥姆真理教受害者之会”等,更迫切地要求警方彻查奥姆,救回家人。如果说警方的监视和调查尚属真实威胁的话,“创价学会/自卫队在政府授意下对我教发动了毒气攻击”等则纯属麻原捏造出来的谎言。“本周以来,我的家人和弟子纷纷向我诉说‘头疼’‘想吐’‘眼睛里疼’等等。这都是芥子毒气,也就是糜烂性毒气,或者神经性毒气,比如沙林,或者被叫做VX(一种神经毒气)的东西(造成的)。……这种混合着糜烂性毒气和神经性毒气的东西,是长期对第二satiyam(指修行场所)发动攻击的结果。”这是麻原1993年10月25日在清流精舍发表的讲话。然而,有研究者指出,教徒受到毒气攻击要么是子虚乌有,要么就是确有其事,但毒气恰恰是奥姆真理教自己的杰作——奥姆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研制沙林毒气并不断发生泄漏事故。麻原一句话就掩饰了教团的罪过,将伤人责任转嫁给虚无缥缈的“外部敌对势力”,手段堪比乔治·奥威尔绝妙的政治预言《动物农场》里的猪领袖拿破仑。

麻原还将种种“阴谋论”运用得炉火纯青,把历史进程扭曲简化为“我们”和“他们”两大阵营的对峙与交锋。他主张,如今日本泡沫经济破灭、日美发生贸易摩擦、苏联解体,局势动荡不安,人心惶惶不安,都是因为“他们”在幕后捣鬼,而“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在2000年到来之前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虐杀30亿人口。为了使信徒对这套说辞坚信不疑,麻原声称自己穿梭至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未来世界,亲眼目睹了核战争过后满目疮痍的景象(只有日本人凭借真理教的护佑存活下来)。晦暗前景当前,“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也不忍坐视地球灭亡,唯有发动“最终战争”奋起反抗,拯救世人于水火,同时以大慈悲为“他们”消除“业报”(karma)。当然,“最终战争”可能损伤人命,但这是建设理想世界所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慈悲杀人”),更何况为奥姆献身之人定能免于轮回之苦。麻原日后果然发动了“最终战争”(地铁沙林事件),但其目的是颠覆国家,夺取政权,无人得到救赎,世界也没有变得更好。地铁沙林事件最终造成13人死亡,6300多人受伤,不少人留下严重后遗症,生活再也没能恢复原样。

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痛斥奥姆的教义是“粗糙而滑稽的”junk(垃圾)。但为何奥姆信徒却会全盘接收这套在常人看来荒谬绝伦的话语体系呢?如上文所说,教徒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系统中,与外界全无交流,彼此间的交往也备受限制。繁重的体力劳动、无孔不入的说法布道占据了全部生活空间,将他们独立思考的可能性剥夺殆尽。更令人唏嘘的是,大多数教徒绝非恶人,恰恰相反,他们皈依麻原的原因是被其描画的至善世界图景所打动,盼望在尊师的指引下改造人间。“大义”的旗帜一旦高高扬起,无人再去关切旗帜下的暗影里藏着多少血泪。

东京地方法院提供了48个庭审的公众席位,约有5800人参与抽签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尾声:他们为曾经加入奥姆真理教后悔吗?

奥姆真理教覆灭后,教徒们不得已作鸟兽散,回归“现世”。他们的生计大多很艰难:人们对前奥姆教徒避之唯恐不及,找工作、租房都很不易,与家人的关系甚至比入教前更别扭,还要忍受警方的长期监视。不过,根据村上春树对8名奥姆真理教信奉者和离教教徒的采访记录,他们对生命中这段奇诡的、下场悲惨的经历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惋惜悔恨之情:“我(村上)问他们每个人:‘你为曾经加入奥姆真理教后悔吗?’问他们作为出家信徒脱离现实世界的那几年‘没有白费吗’?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不后悔。不认为那段岁月白费。’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那里确实存在现世中不可能得到的纯粹的价值。因为纵使结果转换成了噩梦性质的东西,其光照辉煌而温暖的初期记忆至今仍鲜明地留存在他们心中,而那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能够简单替代的。”

村上还注意到,原教徒习惯用“这是一般人士所难以理解的”来回应外界的批评:“这些人至今仍然持续怀有自己处于比‘一般人士’高的精神层面这一精英意识。”“遗憾”的是,奥姆教徒的心理机制并不难解,我们在纳粹治下的德国、大清洗时代的苏联、还有“文革”中国等历史时段中已经无数次窥见过与他们相似的身影。

奥姆真理教的变种“阿莱夫教”至今仍深受麻原影响。图为2018年7月6日警察在其东京一处设施的入口。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参考文献:

宗教情報リサーチセンター編:『情報時代のオウム真理教』,春秋社,2011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地下》,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在约定的场所:地下2》,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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