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工痞”当连长

那年头,60元是什么概念?是二十级国家干部的月薪。领到钞票后,有笑的、有愁的,还有点着手里的票子嚎啕大哭的。

 |  法治周末报

张亦嵘(左一)在山西祁县夏家堡知青大院。资料图

张亦嵘   

1968年,我曾到山西省祁县插队,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知青岁月。

我插队的那个村子叫夏家堡,在村里当知青的时候,大家早就习惯了混日子的生活方式,老乡混,知青也跟着混,大家习惯了出工不出力,一起糊弄着村里的八千亩土地,可八千亩土地却难糊弄村里两千口人的嘴。一到“大秋”,也就是秋收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却都放倒了,谁也不用糊弄谁了。几年下来,年人均口粮(原粮)就没高过380斤,磨成米面,仅够混上半年的肚皮。

于是,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抱怨老天爷,这老天爷咋就不给庄户人留条吃饱饭、饿不着的路子呢?

骂归骂,日子还得过。有时,闲得无聊,我也琢磨起村里的日子,我发现村子里最缺少的其实是物质激励的机制。我读过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学的教科书,那里面讲到,苏联早在列宁时代就开始重视对劳动者的奖金激励。我想着:咱村里要是也有个物质激励的机制,糊弄田地混日子的生活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面貌。如今,不管是老乡还是知青,大家都知道多劳多得的道理,可谁也不愿意多劳,为什么?没有个激励机制。

我就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我要是有了管事的权力,就试试这个物质激励的机制,是否能给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些许让人倍感鼓舞的变化。

1974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混“工痞”混出个头头

1974年的春天,山西省汾河灌区要组织受益的各县,组建民工队伍到汾河水库整修坝体,以提高抗洪能力。我们公社是受益地区,出民工修水库当然是应尽的义务。

当时,不想再当工人的我,刚从阳泉矿上逃回村里,继续插队,但户口还在转回的路上,村里便让我去当民工,顶个数,也给我个混吃混喝的饭碗。

那会儿,村里人把当民工的人称作“工痞”,为啥?因为这帮人多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于是生产队遇上有出工的活儿,常常把这些人派出去,日子长了,这些人对当民工的路数也就摸透了,自然学会了混吃混喝不出力的本事,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工痞”。

我们公社是代表祁县出工的,全公社18个生产大队,共派出了七八十号民工。这些人中不少都是各村调皮捣蛋的主儿,村里把他们派出来,一是顶数,二是村干部省的再去操心他们,图个心净。这些人也多是出惯民工的,他们说自己就是个“工痞”,到水库来,本来也就是混日子的,有吃有喝,图个“三饱一倒”。

当时,把我们这伙人引上山的是个外村的大队干部,姓程,大家都喊他老程。工地指挥部就封他当了祁县民工连的指导员,由于老程在本村大队还管着一摊事,把我们安顿好,就下山料理自己村里的事去了。

于是我们这群“工痞”就成了七八十条无首的龙。

每天上得坝来,大家基本就是拄着个锨把子,扯闲篇,就像在村里的田间地头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就是不怎么干活。

除了歇着闲扯,就是挑逗担任施工员的小女娃。这些小女娃是本地的知青,家里多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自然在工地上干着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她们每天上得坝来,主要的工作就是测量我们所挖的土方的干容重和湿容量,以便掌握将来回填坝体时,土的干湿程度,以确保坝体的抗洪安全。

有天,俩小女娃来坝上监工,我们连里的闲汉又逗人玩耍。一番逗弄,小姑娘不高兴,急了,起身叫来一个同是施工员的北京知青。

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二话不说,一拳便把一个并没有欺负女娃的民工给打了,被打的民工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们这帮“工痞”哪吃过这个亏,把那知青围住,一顿拳脚。我眼看要坏事,便扒开那帮“工痞”,趴在那个知青身上,不让他再挨打。

这一系列动作正好让女娃喊来的水库总指挥看见,总指挥当场就委任我当了这个出工不出力的连队的头头。

“三自一包”,带大家致富

当上了头头,就要给伙计们找饭辙,我就问他们:“你们出来当‘工痞’,在这老山里受苦,想图个啥?”他们有的说,挣得钱来盖房子;有的说挣钱讨婆姨;还有说买洋车、戴手表的。

我听了直笑,和他们说:“就你们现在这表现,球也挣不到。”他们就问我,“那你个当头儿的说说,咋个能挣到?”

我当下提议,大家得换种活法,得让你们肩膀上脱层皮,下了坝,累得回窝里吃了就睡,没有精神去串门。他们听了,有的摇头、有的发呆。我说:“怎么都不吭声了?不要房子、婆姨、车子和手表了?”他们纷纷摇头,“谁不想要?是要不来嘛”。

我提高声音,接着说道:“就你们现在这样,是要不来,所以我说咱们得换种活法,得让你们把扯闲篇、吼酸曲的劲儿都用在挣票子上!”见他们对票子真有兴趣,我就把我酝酿已久的“按劳分配”的想法和大家讲了讲。这回他们来了精神,齐声表示,就按头儿的说法办!

其实,我和他们说完,就有点后悔了,真要这么干,我是要担风险的,弄不好还真有点儿吃牢饭的风险。我这办法不就是“三自一包”,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地和包产到户的变种吗?

再一想,改革开放搞的就是发展经济的路子,“管他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我这干法好像也没错,这样一想,心里又多了几分踏实。

第二天上到坝顶,我用皮尺给伙计们量出各自要挖的工作量,然后像电影里的工头似地,在他们身后转悠,看他们干的咋样。见着拄着锨把发呆的,踢一脚骂两句,他们也没有一个还嘴的。

我问他们,咋能听得下骂人的话了?他们不怒反笑,说:“这是给咱自己干,给自家挣票票呢!哪有工夫与你卖嘴。”我笑了,就你们这么弄,想不挣钱都难。

当月,我们挣的钱是全工地所有连队中最多的。分配工钱时,我又按照他们的工作量分了等级,每个等级相差15元,最高的比最低的多了整整60元。

那年头,60元是什么概念?是二十级国家干部的月薪。领到钞票后,有笑的、有愁的,还有点着手里的票子嚎啕大哭的。我不解:“你哭啥?是怕票子咬了你的手?”大家哄笑,说这小子从没见过手里有这么多的票票,是让票子给吓哭了。

有了实际的奖励,我们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总指挥当然知道我动用了钱这个扛杆,但他并没有追究,只是明确和我说,他可不管是不是“三自一包”,关键是工程质量和施工进度,哪个敢坏了规矩、毁了质量、拖延了工期,他在钱上也不会手软,装进兜兜里的钱,也会掏个干干净净。

钱调动了我和我们连队的那帮“工痞”们从来没有过的劳动激情,另一方面,也有意无意地冲击了我和弟兄们本来就不强的法治观念。

活成个堂堂正正的人

为了拉更多的土方,挣更多的钱,我的“工痞”们开始由原来的两人拉一挂平车,变成了一人一挂,连队的平车便有了一半的缺口。咋办?抢周边连队的!

周边的连队是打日工,从日头出熬到日头落,就算挣下了一天的口粮,他们才不管干多干少。见我们抢他们的车,毫无怨言,我们抢了他们的车,他们反而有更充分的理由歇着了。

但是当他们知道我们的工钱比他们多几倍时,心理发生了变化,这是农民根深蒂固的忌恨: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而我却忽视了这种忌恨,大家都沉浸在出大力挣大钱的喜悦中无暇顾及,但是这种忌恨已经渐渐发展成了威胁着我的连队的阴谋,而我对这阴谋却全然不知,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的防范。

终于,我们右边的连队瞅准了一个我不在现场的机会,发难了。

那天,我安排完坝上的活计,便回驻地和司务长商量买粮的事。我刚走,右边连队的人就开始无端地辱骂我们的民工。平时我们抢他们的车,他们都很顺从,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这会儿竟对我们无原由地开骂,大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拎起锨对着一个民工就是一下子,那家伙顺势倒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就在动手的民工纳闷儿自己没用多大力,只是扫了一下,怎么就打起滚儿的空档,对方忽啦啦又倒下了五六个,躺在地上哭天抢地。这会儿,轮到我那动手的“工痞”傻了。

紧接着,对方把我们告到了指挥部,为了防止事态扩大,指挥部命令我们连停工了。我觉得这事太窝嚢,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指导员老程也到大坝上来了,他当然不相信人家告状的内容,但还是在上来的当天就带着用我们的血汗钱买来的补品,拜会了对方的连长,慰问了那几个根本没有伤的“伤员”。他当时那幅谦恭的样子,让我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

回到连部,他让我先写个检查。我直接拒绝了,“老子又没犯错,写什么检查?”

老程笑了,笑得很冷,说:“你没见咱的伙计们现在都在干啥?在干挣不上钱的零工,说句老实话,指挥部也是外来的,得给本地人面子,这点世故你能不懂?还是北京的知识青年哩,你横什么?打人、骂人能叫本事?”

当晚,老程跟我唠了一夜,他说的话我大都记不清了,但有几句,我记了一辈子。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干包工,挣了大钱,自然会遭打日工的忌恨,你就该处处小心,可你自己不设防,还骄纵伙计们和你一样处处当老大,以为天下就是你们的了。知道物极必反吧?告诉你,咱遇上的这事,是逃不掉的!早晚有这天。你还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咱不说受了屈的大干部,就说你夏家堡的老乡,哪个过得不比你焦苦?他们不一样活人,一样劳作?我不把本地的那伙人安抚住,他们一旦闹起来,总指挥纵容你包工的事还能不捅出来?我比你多活了三十几年,打修这水库我就在这当‘工痞’,这水库来来回回上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可办这事的总指挥,也是我头一次遭遇上,咱不护着他,他倒了,咱还不得喝西北风。咱农民让出工不出力伤了,也怕了!”

第二天,我就在连队里做了检查,并且把写得工工整整的检查交到了指挥部。我不再觉得受了委屈,还有点为自己干起的计效付酬得意。我知道挣大钱固然重要,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活人,是活成个堂堂正正的人。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