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下乡那些事。
1971年,作为知青,张亦峥(左一)与朋友们从山西、内蒙、黑龙江又聚到北京。资料图
作者:张亦峥
我们刚来到山西绛县的时候,村里人都管我们叫“大学生”。虽然,我们只读过两年初中。
上世纪60年代后期,我们到距北京1300公里的一个晋南小山村插队。时间长了,村里人也就知道,我们并不是大学生,但他们认为,我们这3个北京知青还是很有学问的,至少比村里完小的教书先生见多识广。
所以对我们的称谓就升级了,叫我们先生。其中不乏戏谑,但更多的还是尊敬。
之所以叫我三先生,是因为一同来的张放和友朝,都比我大。村里人就分别叫他们大先生、二先生。二先生在村子里停了两年多,就到总参当兵去了;大先生爹娘都到了干校,他去探亲了很长时间。
有一段时间,村子里就剩下三先生。也就是我了。
村里的知青三先生
我喜欢三先生这个称谓。这说明在老乡心目中,还保留着大先生、二先生的位置,至少表明大先生、二先生存在过。这样,也让我觉得,还不算太孤单。虽然,他们俩离开之后,我就一直被莫名的孤独、沉闷、压抑和惆怅困扰着,甚至都懒得做饭。
可人要是不吃饭,肯定会饿得慌,这种滋味比孤独、沉闷、压抑和惆怅更可怕,因为它发展的终极是死亡。我才二十郎当岁,咋能说死就死呢?所以,我不时去老乡家闲谝讪排。赶上饭时,老乡通常客气客气,“跟我屋里吃吧”?
我才不管人家是真心留,还就是客气客气,反正你邀请了,我就顺竿爬,脱鞋上炕,盘起腿来,就等女主人端上饭菜。
要是赶上村里谁家盖房,我估摸着快到饭点,就跑去谈古说今,讲到关键处,往往就到了饭时,干活的人还等着听下文,留我吃饭便是自然,加双筷子就是了。
这餐饭就又有了着落。
饭吃饱了,我便随着这伙人蹲在墙根晒着太阳歇歇,顺便脱下土布衫,用指甲在衣缝里掐虱子,指头上的血渍往裤腿上一抹,接着掐,还“叭叭”响。
我喜欢穿那种土布抿裆裤,舒服不说,关键是不分正反,前边能当后边,后边能当前边,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要是和这伙人蹲一排,还真拎不出哪个是知青,哪个是老乡。
晒过太阳,掐过虱子,干活儿的动弹了,我就四处溜达了。
我来插队时,带了一架德国菜斯120相机,我非常喜欢拍些风景,比如,乍暖还寒时塬上生出的一抹新绿;苜蓿地里的一片紫色花蕊;大雷雨前远处中条山的黑云压城;麦收时田野里的一片金黄。我就会分别生出一些或温暖、或悲壮、或喜悦的情感来,给我带来心灵的震撼,就会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自然,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苦闷、种种丑陋、种种愤懑。
当然,有时,我也会给村里人拍上几张照片。
那是些憨厚、纯朴、哀怨和喜悦的影像。我想,这就是在记录一段历史,若干年后,拿出来再看,会给我带来永久不灭的记忆佐证。
所以,村里人觉得我很了不起,喊我三先生。我无偿提供胶卷,还有显影液定影液和像纸。我把印好的相片,送给村民时,村民的那种惊喜,也会让我露出久违的笑容。
让我稍稍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放大机,不能把乡亲们的照片放得再大些。但村民们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有的人至死都没照过一回相呢。
后来,我的父母也陆续去了干校,就再也没人给我提供这些照相器材了。我的摄影生涯也就此终止了。
不过,我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新的营生。
我们村子边的庄上,有个叫袁泉水的知青,在公社的打井队做事,他跟2386厂(军工被服厂)有点儿什么关联。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托2386厂的工人用铁条给我焊了个画架,又给我做了块画板,还挺配套的。
每日没事,我就拎着个画架去写生,什么远山、村落、柿树和碾盘都是我喜欢的素材。
要不是有一天,村里一个媳妇求我办个事儿,我的命运兴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改变。
放下相机,拿起画笔
那个媳妇不大检点,但村民并不在意这些。不大检点在我们村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就是这个媳妇,有一天直接进了我们知青的院子,手里还拿着个小信封。她从信封里抽出张一寸的底片,说:“三先生,姐求你个事儿成不?”我最见不得人跟我说软话,就说:“不用说求,能帮自然会帮你。”
说着,她眼圈就红了,“我妈走了,前黑了的事。娘家哥哥说是去县里的照相馆放大相片,人家要好几十块。好爷爷哩,一年的工钱哩,就来咱村寻我,说你村有北京大学生,都能得很,就让我求你。我就跟娘家哥哥说,没问题,我跟那娃熟得很,一准放好了送去”。
说着,还用手比量起要放的大小。
我一看,比《红旗》杂志还大一圈呢,还真就帮不了。没有放大机,拿什么放呀,再说,显影液、定影液、像纸什么的也早就用光了。
这媳妇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哭诉道,“我爹死的早,我妈拉扯我们好几个吃了没数的苦,临到老了,出殡时辰,连个遗像也没有。做儿女的还算是儿女,还算是人吗?大兄弟,让你笑话了。我就不麻烦你啦。我走”。
我容不得眼泪,更容不得女人的眼泪。何况这女人还有如此孝心。怎么能一个“还真就帮不了”就给人家打发了呢?我以前画过山水,这画人和画山其实是一个道理。山是自然的精华,人和山比起来渺小很多,应该不难。
于是,我拦住了这个媳妇,表示自己其实倒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她立时转泣为笑,“大兄弟的法子还能不行?能行能行”。
我手里有画水彩的意大利仿羊皮纸,这种纸很厚,跟相片纸差不多,就是不怎么亮堂。其实,遗像暗些倒更显得庄重肃穆。
我对那个媳妇说:“给我找一张你妈的相片,我照着给你画一张,要是你看着像,就给你娘家送去,要是不像,你别生气,就当我没画就是了。”她当即说道:“咋会生气呢?谢你还来不及哩。我妈的相片,我这儿就有。”
原来那小信封里还有一张一寸的半身像,是她妈。
我仔仔细细端祥一会儿。那照片年深日久,没光跑色,模糊迷离得只看得出是个乡村老女人。我有点后悔自己胡乱应承,太草率了。可应承了,就不能因难而退。
我告诉她,这照片上五官不清不说,还缺了半边脸,需要先琢磨琢磨,揣摸揣摸,了解了解她母亲的生活习性,才能动笔。她同意了,并且愿意随叫随到。
她走后,我就翻开了我的文具箱。还真不错,虽说没有炭条,没有炭笔,但从B2到B6的中华铅笔都有。至于纸张,就把那意大利仿羊皮水彩纸当做素描纸就成。
我先是找来一张旧报纸,在上面试着练手,拿了根中华HB铅笔先勾勒个脸型,又换上B4铅笔由浅及深,换上B6从浓到淡,就这样涂抹开来,接着就是用笔在头像阴面、阳面、高光、低光部位来回擦拭,三个多小时过后,那女人像就分出了明暗黑白,立体起来。
心里有数了,我就去这媳妇家跟她聊她妈的习性、脾气、喜好和厌恶,看似无关,其实和画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内容我都一一记在心底。准备妥当,我就喊来这媳妇。让她坐在我对面。这才在画架上铺开那意大利仿羊皮纸。我看一会儿照片,果断有力地勾出第一笔、第二笔,勾勾画画,还时不时瞟上这媳妇两眼。
我这么做,是因为那已经发黄的照片实在模糊,便通过女儿的长相来揣摸还原她老娘的模样。描描画画,涂涂抹抹,渐渐地,一张老女人的脸就慢慢清晰起来。真的是鼓的鼓,陷的陷,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像是活过来一样。我还把那衣领的皱褶用深浅明暗给凸显出来。然后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看不出啥毛病了,就卷了起来。
我叫过这媳妇,把那画像一寸一寸展开给她看,还没露出下嘴唇,这媳妇就大放悲声,“我这苦命的妈妈呀!咋就能狠心抛下你女子呐……”
我想,看来是画像了,就扔下这痛哭流涕的媳妇,回去了。
上大学的梦又碎了
隔了几天,等那媳妇办完了丧事,我叫住了她。我一直想知道,我给她娘画的相到底像不像,先前人家办丧事,不合适问,只好等到现在。
“大姐,我也求你个事。”她直爽地说,“先那个求字给我去了。就说啥事吧。”
听到我也想给她画个像的提议,她惊讶地说:“给大姐画?大姐巴不得呢,大姐求你都不敢求了呢。”那个大姐转身就要回家拿照片,我告诉她,照着人画就成。
直到她坐到我院子里,望着那个架着画板,咬着笔头子的我,都不大相信,就这么坐在那里,我就能把她画出来。
我又是一番浓涂淡抹,皴皴擦擦,画了好一会儿而才住了笔。她站起身来,想过来看看,被我拒绝了,“你先回吧,还没画好。画好,自会送你屋里去”。她老大不情愿地走了。
我之所以不让她先看,是怕她只说好,不能客观评判我画的相,像还是不像。我自己又修修补补一番,才将画拿给村里人看。
十个看过的,有九个都认出是她。
村里人没想到,照相的三先生其实还是个画匠。这消息比刚刚接通的垣礼线上的票车跑得还快。没用两天,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知道了,“我们村有个北京大学生是画匠”。
这时,每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机会又来了。本来,我是从未想过这没影儿的事。
我爹我妈都是留日的,那年头,就凭留学日本一条,就脱不了日本特务的嫌疑,能让特嫌子女上大学吗?上了,还不里通外国。所以,上大学对我说来,比奢望更不着调。
可是那天我去赶集,看见公社管知青的干部,那干部告诉我,这回公社里还有个“可教好子女”的指标。让我去争取争取,不是没有可能性的。
我一想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反正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失败了跟现在也没太大差别,要是能上学,就把我提拔到了人间,要是没成呢,我也没啥可丢的了。
赶集回来,我就去大队,跟主任说想去上学,看队里能不能推荐我。
大队主任平日里就常听队里人说起我,“你娃好着哩。还说你娃怪惜惶的(挺可怜)的”,就同意推荐我去争取争取。
我想想插队这些年,还真没在队里干过多少活,却没少偷个瓜,摸个枣儿的。村子里本来就穷,却接纳了我,一起在有限的土地里刨食吃,还是挺愧疚的。关键时刻,还给我说好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队长让我先填个表,盖个章,再到会计那儿支几块钱,去县上“活动活动”。还让我早去,别误了事。
我拿着推荐表就去了县上。招待所、邮电局、汽车站、大大小小的旅社都是知青,都在“活动”。我没什么钱,加上队里给支出的5块钱,勉强买了两条大前门给知青办的一个头儿送去。
那头儿只给我一分钟的说话时间。一分钟能说啥呢?我就说我是哪个村的,叫啥,送给领导两条烟,是为了领导工作时更好地思考。那头儿说,领导会按政策办的。
说完,就把烟退给我,接见就到此结束。
当时我觉得不收我的烟,还真不错,一定会讲政策的。到后来才知道,政策就是把这个指标给了县里的“地方高干子女”。那两条烟退回是因为根本就不入眼。
我生气的骂了一句,“老子还不走了呢,就在村子里给死人画像也饿不死”,就踏上了回村的路。
为逝者画遗像
刚回村,就碰上个男人推着个洋马(自行车),逢人就问三先生在哪儿住。我告诉他,我就是他要找的三先生。
原来这个人是从周边的横水村来的,想请我给他爹画个像。管3天饭,再给3块钱工钱。我想都没想,就坐在那人的自行车后架上,跟着走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这人的爹过世了,一辈子也没照过一张二寸的照片。听说我能画,就请我来画。要不,亲朋好友来吊丧,连个遗像都没有,还不让人笑话,说子女不孝。
我应承下来,提出需要照片。那人却说不忙,先吃饭,吃了饭慢慢画。吃了两大碗干面挑起(面条),那人才把我领进院子的东屋。屋里停着一口棺材,周围有披着麻衣的,也有穿着白布丧服的。
我纳闷,在这儿画?那照片呐?那人才道出了实情,这老爹一辈子也没照过相,哪儿来的照片。
那人掀开棺盖,说到,“画这”。
我探头往棺里看,是张没有血色的青灰色的脸,这才弄明白,是让我给这个逝者画像。
好在我打小就是无神论者,才不管什么死人吉祥不吉祥。吃了人家的饭,还想从人家手里拿钱,就得干活。我那时就颇有职业操守。问题的关键是,那逝者的眼晴紧闭着。得让他睁开眼啊。可是,人过世了咋睁眼呢,我就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扒开老人耷拉下来的眼皮,看看眼是啥样的。直到把那眼睛的大概样子,扎扎实实记在心里,才又小心翼翼地抹下老人的眼皮。
我边画边跟那逝者说话:“大爷,我不扒开您眼皮,就看不清您的眼睛,看不清您的眼睛,就画不出您老人家在人世上的神采。您说是吧?我没弄疼您吧?大爷,看得出您这一辈子土里刨食有多不容易。风刮雨打日头晒的,瞧这一脸褶子,瞧这灰头土脸,就知道您这一生不顺当,吃苦、遭罪的苦命人。如今您老人家要去另一个世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时来运转,能不能多点儿愉快,少点儿熬煎。过两天,您那孝顺的儿子就让您入土为安了。您走之前,给您留个画像,日后好有个念想。后代也好知道他们的先人是啥模样。您说您活得苦不苦,惜惶得连张照片都没照过……”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脸的二分之一处找到眼睛的位置。虽然画得有点混浊,但更透出了老人的老迈年高,而那额头的皱褶昭示着老人的饱经苍桑。
我画到下午,把成品给那个带我来的人看。那人的眼睛里就淌出了浑浊的泪,“三先生,您把我爹画得可太像了,看这画像都能想出他吃苦耐劳地活了一辈子。一辈子,没享一天的福啊。让我咋谢你”?
我原本准备搭上3天的工夫,完成老人的遗像。那人却觉得,就这多半天已经画的很好了,于是非要再给我拿上十个馍,让我回村里吃。对我来说,吃了两顿饭,拿上3块钱,足够了。
“捎上,不拿可不成。要不,我给你背上。”那人带着十个馍馍,又骑上洋马,把我送回来。
那十个馍,我吃了两天半。
传说里的三先生
自此,我的大名不胫而走。三先生就是三先生。不管是照相还是画相,都讲究精益求精。被我画的这主是干啥的,有啥秉性,有啥性格特点,我都问个底儿掉。然后就琢磨,怎么画才能画出他的特点,让人一看到那些特点,就知道我画的是谁。
有一次,我画的逝者是个独眼。我本想从正面画,两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
可再一想,逝者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一定很无奈很悲哀了,过世了以后,画像还是这样,岂不是到死都没得安生。这可是对逝者的不敬。
我就想起有个画家给俄国名将库图佐夫画像,库图佐夫右眼是在克里米亚被土耳其人打瞎的,画家就画了个侧脸像。
于是我就想,为啥不能给这个独眼老人也画个侧面像呢,侧面像就一只眼睛,那家人也就避开了另一只眼睛只有眼眶的悲哀。
我把画好的像给那家人看,他们十分满意。
至此,我因人而异,因地而异,画像越画越精,越画越像,名声更是传遍塬上塬下。
一时间,当地都认为找我给逝者画像,用今天的话说,才是一种时尚和流行。画相在我手上,已经代替了人物肖像照片的作用。
即使是现在,村子里有人过世的时候,上了岁数的人还会说起三先生,讲起关于三先生的故事。
比如,关于我没能被推荐上大学,村民们就发挥了他们无尽的想象,编写了他们认为合情合理的后续:
那年,县知青办头儿的爹过世了。那头儿坐上吉普车亲自到我们村找三先生,把他爹的照片交给三先生说:“全县都说你画相画得好,画得像。我不是不能上照相馆放照片,放多大的都成。请你画主要是因为全县上下都认为,办丧事用你画的遗像时兴。你好好画,画像了,我不光给你钱,绝不只有3块钱,还送你去招工。过两天,我派人来你村里取。”
此时,三先生就想起,当年队里推荐他上大学,到了县里却让地方高干给顶替的事情,知青办的头儿是没起一点儿好作用。于是,心里就生出一股怨气,画着画着就把他爹画成了他的嘴脸。特别是那颗镶金的大门牙,明暗处理得闪闪发光。
三先生画完看了看,笑了,怎么把那头儿他爹画成了和那个头儿一个模样。
葬礼上,去头儿家吊丧的人,看那堂屋的遗像,就笑了:“那不是咱头儿吗?咱头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咋就成了挂在棺材上的遗像了?”
那头儿一听人们的议论,暴跳如雷。
此后,三先生和招工、上学啥的也就没有一点关系了。
直到1977年的冬天,恢复高考,三先生考了全县第一,去了北京的美术学院。
这个时候,三先生已然是一个传说,完全不是现实中的我了。
我这辈子也没上过美术学院,尽管我做梦都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