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暗网”的成员组成多样,既有左派,也有右派,尽管有着异见,但每个成员都认为他们受到了“政治正确”风气的扼杀。
班·夏皮罗(Ben Shapiro)
特朗普任期内出现的第一个知识分子运动,既不是2016年竞选期间的的极右翼运动,也不是自占领华尔街运动以来受到年轻进步分子们欢迎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而是“知识分子暗网”(intelllectual dark web)运动。这个运动多样化的参与群体包括了神经科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和企业家、喜剧演员、运动评论员。有些人是左派,有些是右派,但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尽管有着异见,但每个成员都认为他们受到了“政治正确”风气的扼杀。
和互联网中的“暗网”概念不同,知识分子暗网并不需要任何特殊的软件。我们在畅销书和有着上百万粉丝的媒介渠道中都可以找到相关的内容。数学家、金融学家埃里克·温斯坦(Eric Weinstein)首先创造了“知识分子暗网”这个短语,本意并不是说这群人身处暗处,而是指他们能够改变保守的理念。
是什么让埃里克·温斯坦、山姆·哈里斯(Sam Harris)、乔丹·皮特森(Jordan Peterson)、乔·罗根(Joe Rogan)、达沃·鲁宾(Dave Rubin)、班·夏皮罗(Ben Shapiro)和克里斯蒂娜·霍夫·萨默斯(Christina Hoff Sommers)被《纽约时报》评价为知识分子中的“叛徒”?时报记者巴里·韦斯(Bari Weiss)写道,他们普遍强调男女之间的生物差异,认为言论自由受到了围攻,害怕“身份政治”会危害美国的社会结构。
山姆·哈里斯的播客听众会指出,不同的种族之间确实有智商的差距;乔丹·皮特森的视频观众则会坚持“后现代新马克思主义”对大学校园的影响;班·夏皮罗的粉丝也许会怀疑“跨性别主义”的现实。
知识分子暗网运动视自己为一个联盟,他们挑衅现存的政治类别,以此来反对思想控制的可怕影响。这是知识分子暗网的另一层意义,他们不仅有着充满争议的观点,同时也对现有的政治运动提出了创新。暗网运动让媒体评论家和学界人士产生的愤怒,和互联网时代新科技带来的颠覆是一样的原因。
但这种针对政治正确的论辩早就不新颖了,20世纪80年代晚期和90年代初期,类似的观点就已经在大学校园里出现,至少存在了三十年。里根执政末期,政治正确成为保守党最大的恐惧,他们相信大学教授们对“平等”的看法是小气的、集权主义的,教授们灌输给学生的则是对美国社会的偏激理解。现今的暗网煽动者很少提起这些曾在媒体辩论中占据同样地位的前辈。但这却证明,如今这些知识分子所谓的“打破传统”的想法,早已是美国论述中有着坚实基础,且基于现实的政治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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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至90年代关于政治正确的辩论,从许多角度来说都是为了解决20世纪60年代激进政治和反主流文化的遗留问题。1987年,艾伦·布鲁姆(Allan Bloom)畅销书《美国精神的封闭》讨论了1960年代学生、女权、黑人运动让大学生开始拒绝接受传统的文科教育。不久,罗杰·金博尔(Roger Kimball)进一步指控80年代的大学教授就是之前发起抗议的那批学生们。金博尔称,他们的运动没能毁掉美国社会,便将不满转移到“有着政治动机”的领域,如受到欧陆后现代学者福柯和德里达影响的酷儿理论或非洲研究。
布鲁姆、金博尔、迪内什·达斯萨(Dinesh D'ouza)和戴维·布鲁克斯(David Brooks)等新近出现的新保守主义作者,和欧文·克里斯托(Irving Kristol)、诺曼·波德霍雷茨(Norman Podhoretz)等老前辈们为学术界灌输的激进思想,让学生活动分子对平等和社会公正的理解变得教条且反民主。他们声称,斯坦福的学生们开始拒绝伟大的文化传统,打着多样性的旗号要求将“过世白人男性”所著的经典著作移出人文社科大纲;密歇根大学的学生们则打着保护少数族裔的旗号,放弃言论自由,希望禁止使用种族歧视的语言。而理查德·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写的几篇模糊的新闻则让我们现在了解的“政治正确”这一概念流行起来。
这种声音马上孕育了一波保守派运动。教育部部长威廉·本尼特(William Bennett)很快加入了对这些激进教授和学生中的批评中,并将这些关于大学课程和校园生活的讨论视为国家价值观的动荡。在《美国的贬值》(The De-Valuing of America)一书中,这位里根内阁成员还建议,对美国道德优越感提出质疑的学界人士也许不值得美国纳税人的支持。未来的副总统夫人、时任美国人文基金会的琳恩·切尼(Lynne Cheney)则保证,对抗政治正确会是老布什政府的首要目标(布什在1991年宣誓就职时强烈谴责了这一正在壮大的威胁) 。
尽管新保守主义者并不宣称自己对政治正确的反对有宗教意味,支持人文教育等非宗教价值观。但历史学家安德鲁·哈特曼(Andrew Hartman)指出,他们对政治正确的批判反而吸引了新右派活动家的注意,他们认为20世纪60年代引领了对传统道德的漠视。80和90年代对政治正确的反对帮助构建了保守派联盟:虽然总是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却共同反对60年代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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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反对政治正确的暗网知识分子们并不情愿把自己和那些反对校园辩论的保守派联系在一起。除了班·夏皮罗,他自称是一位“有时很像特朗普”的共产党人。这场知识分子暗网运动中很少有人承认自己和上个世纪的美国保守主义有着相同的身份,只有乔丹·皮特森偶尔称自己为保守派,不过加拿大的保守派和美国共和党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大多数文化自由主义者更没有兴趣复兴反对20世纪60年代的保守辩论。正如经常支持毒品使用的两位无神论主义者山姆·哈里斯和电视脱口秀主持人比尔·马赫(Bill Maher),并不会有任何理由重新讨论有关“家庭价值”的传统主义一样。
知识分子暗网运动的新颖之处并不在于它对众筹和视频平台的利用,而是它自称折衷和跨党派的宣言。这一运动的任何一个成员出现在公众场合时,都会特别强调意识形态的分歧和知识分子的价值让他们能够克服一切困难。例如,自由派山姆·哈里斯在一期播客的开头用长篇大论赞扬了班·夏皮罗愿意与自己进行探讨的举动,尽管他们对宗教和“自由意志”等问题持有异见。但这种近似大学生辩论比赛的争论无非是作秀,这是知识分子暗网的成员一致同意的。哈里斯和夏皮罗的辩论之所以吸引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哲学批评,而是因为他们共同批判左派。在政治正确的左派面前,哪怕是在新法西斯主义的极右翼面前,这些知识分子都希望把自己塑造成“理性”“真相”“事实”的捍卫者。他们并不是因为共同的党派认同聚在一起的,而是有着同样对理性原则的坚持,正是这样的坚持让他们认为自己是新的政治中心人物。
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暗网媒体新星是正确的,因为理性和科学没有左派和右派之分。但如果仔细研究他们为了辩护这些价值所提出的思想,这些自称政治中心的改革者和他们的保守派前辈有着许多共通点。反对政治部落主义几乎是暗网的核心,因此知识分子暗网运动确实易于视自由派、进步派和左派为首要对手。但他们不仅把自己放在和左派的对立面上,同时还重新利用了新保守主义对“后现代主义的控诉”来解释为什么左派如此痴迷于政治正确。皮特斯是这一想法的强烈推行者,在无数场合都声明过,左派现在坚守的思想是美国大学捏造出来的后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体:阶级奋斗和伦理、种族和性认同是需要被考虑的。
和罗杰·金博尔不一样,皮特森并不认为这些学界趋势和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政治有任何关联,也不是所有支持者都完全听信他那套“后现代新马克思主义”的说法。但知识分子暗网成员的各种发言中却总是不停提出,左派大学教授学习的欧陆旧理论让年轻的进步主义者成为自由民主的敌人。暗网有时甚至比几十年前的新保守主义者走的更远,后者对传统大学课程的赞歌并不会超出大学校墙的边界。
例如,皮特森和乔·罗根曾讨论过谷歌前雇员詹姆斯·达默尔(James Damore)因为公开对性别多样性而被开除的事件。两人指出,被性别研究教授的政治正确教条迫害的不仅是精英大学,还有硅谷的大公司。暗网不停强调的是,尽管这看上去只是校园小事,但却对美国社会的整体有着更深刻、更阴暗的影响。
知识分子暗网并不仅仅重新利用保守主义理论来解释所谓的左派反理性主义。他们用来捍卫政治正确的想法本身就是美国保守主义传统的一部分。暗网常常揭露各种中间偏左的批评,称系统性的社会不公事实上只是个人选择或行为的结果。例如,克里斯蒂娜·霍夫·萨默斯认为,男女在薪酬上的差异是因为女性自己选择了薪酬更低的工作;班·夏皮罗相信警察暴行是可以被非裔人自行解决的,他们只要简单地“避免和警察互动”就可以了。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会使用政治正确指出应该避免的社会科学数据,其他情况下,他们则忽略数据,直接或间接指出左派对“现实”和“事实”的忽视。无论如何,暗网在面对社会不公的问题时,都会选择否认或为其辩护。他们认为,左派要么是在捏造完全不存在的社会不公,要么就是左派忘记了社会的不平等是根植在现实之中的。
这种说法依然是继承了几十年来保守派对政治正确的反对意见。80和90年代的新保守主义并不总是信任数据,但这也不能阻止像迪内什·达斯萨这样的作家争论大学录取时的政治正确做法是对“机会公平”的挑衅。“机会公平”一直是美国右派词典中的一部分,它是阻止社会公正的绊脚石。保守主义者倾向于认为民主是一个为个人之间的竞争建立平等规则的系统;而自由派、进步主义者和许多激进主义者则通常认为美国左派在历史上支持对过度不平等的现象进行干涉。
在20世纪末的大学校园里,“政治正确”成为保守主义者描述和反对左派“平等结局”的概念(也许这个词汇出现正值苏联即将瓦解之时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暗网正是在完成此前保守主义者尚未完成的任务。
每一天,知识分子暗网似乎都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美国保守传统中的地位。但许多成员既和保守派运动没有联系,甚至还常常谴责共和党。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表现出右派的典型特征。艾伦·布鲁姆是民主党的一员,他参与的校园辩论让许多年轻的保守派作者第一次获得了全国性的名气。达沃·鲁宾的油管频道和哈里斯的播客获得了政治正确老牌反对者迪内什·达斯萨、查尔斯·默里(Charles Murray)等人的支持。尽管克里斯蒂娜·霍夫·萨默斯称自己的视频博客是“事实女权主义”,与新保守主义反女权运动的米奇·德克特(Midge Decter)、格特鲁德·希梅尔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等人划清界限,我们也仍然能注意到这个频道是由美国企业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赞助的。德克特和希梅尔法布都曾是美国企业研究所的成员。
暗网的有些批判确实是出于好心,且基于有效的社会科学数据提出的。但进步主义者和左派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对错,无论是在道德还是实证的层面,但他们不应该满足知识分子暗网的对新奇性和跨政治原因的追求。这些暗网成员不应该假装它们的想法和保守主义没有历史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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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其成员来说,知识分子暗网也许是一个愚蠢的称呼,但对一个更新颖的代号的追求也反映了现在美国政治的激进转变。唐纳德·特朗普上任产生的连锁反应让许多美国人重新思考他们自己的意识形态及其和社会的关系。对哈里斯、皮特森、罗根、鲁宾、萨默斯、夏皮罗、马赫和温斯坦等人而言,政治正确给美国社会带来的恶性影响是特朗普上任的重要教训。而许多左派都同意,《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以及皮特森出席今年的阿斯彭思想节(Aspen Ideas Festival),都开始对知识分子暗网成员进行美化。尽管这些人物相信他们的想法能够成为如今这种政治局势下的知识分子新中心,但最近的历史表明他们的想法显然更能获得右派的认同。
如果知识分子暗网能够承认他们在保守主义传统中的位置,或者大众能够替他们承认这一点,也许会为美国政治局势带来些许益处。至少,能让我们问出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他们认为美国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如果政治正确真如他们所说是社会的威胁,鉴于新保守主义从1980年代末期起就开始指出这一点,那么政治正确究竟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也许有人会认为左派近几十年来都没受到过任何限制,他们让美国的受教育精英开始反对自由民主,让整个国家陷入左派集权主义。只要暗网成员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与保守主义前辈们的联系,我们就不会得知政治正确究竟是怎样获得所谓影响的,我们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听着几十年前的老一套。
意识到暗网的观点实际就是保守主义,也许还能让中间偏左派有机会批判政治正确和校园激进主义。无论属于何种派别,许多人已经意识到政治正确及其他表现形式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术语。当然,也不只有知识分子暗网担心学生运动会带来的后果。
20世纪90年代,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康乃尔·韦斯特(Cornel West)、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等左派和进步主义者早就表明他们对激进活动的保留意见,并和新保守主义者一样持有相同的普遍主义价值观。如今,《天下》(Current Affairs)等杂志用大量篇幅致力于揭穿暗网成员的面目,同时坚称“社会正义勇士”政治的影响是有限的。暗网成员的观点并不是跨政治派别的,而是保守的,承认这一点还可以让更多不同的左派视野进入公众领域。
和早期的政治正确反对者不同,那时他们的观点只会被订阅特定报纸和杂志的读者阅读到,而现在的暗网通过各种社交媒体平台笼络了数量庞大的追随者,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男性。对他们来说,这种对政治正确的反对看似娱乐,却是他们第一次接触“知识分子”对政治和文化的讨论。如果暗网最终“弃暗投明”,也许就会成为下一次保守主义运动的强大武器。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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