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200周年:它成了科学家的必读书目

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牵头下,麻省理工出版社出版了由诸多学科专家注解的《弗兰肯斯坦》,旨在提醒现在和未来的科学家、科技从业者考虑他们研究的后果,也让公众了解到科技产物离开实验室后会如何影响普通人的生活。

 |  Sidney Perkowitz
《科学怪人》剧照,詹姆斯·惠尔执导

《科学怪人》剧照,詹姆斯·惠尔执导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是一部完美的杰作,书中关于创造人类的实验情节跌宕起伏,书本背后的故事同样令人惊叹。1816年,时年18岁的玛丽开始创作生涯。作为两位知识分子的女儿,她16岁时和已婚浪漫主义诗人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私奔到法国。他们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珀西当时的妻子选择了自杀。《弗兰肯斯坦》的创作还受到了珀西好友拜伦勋爵(Lord Byron)的影响。当时的拜伦有着“疯狂、恶毒、危险”的名声,但却和玛丽的继妹保持着浪漫关系。《弗兰肯斯坦》刚出版时,评论家一度认为本书出自珀西之手,因为这样的故事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由女性来书写的。1831年,玛丽在该书再版时终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段曲折的故事造就了史上最著名的文学作品之一。《弗兰肯斯坦》自出版以来就从未断印,也有人称其版本数量比其他任何小说都要多,它也引发了无数电影、戏剧和电视改编。今年是《弗兰肯斯坦》出版200周年,它仍然是许多分析和理论书籍的主题,其中有一本,名为《弗兰肯斯坦:供科学家、工程师及各类创作者阅读的注解版》(Frankenstein: Annotated for Scientists, Engineers and Creators of All Kinds)。

这本书由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下属的“科学与社会”项目出资,由麻省理工出版社出版,足以说明其在科学界的重要性。C.P.斯诺(C. P. Snow)曾于1959年发表演讲,将西方社会分割成文科和理科“两种文化”,但如果人类和这个星球想要存活乃至繁荣的话,这两种文化的界限已不再站得住脚。文科学者一致认为理科的发展需要文科的支持,现在理科科学家和机构似乎也有同意的倾向,承认我们需要通过阅读去设想可能发生的糟糕情景,而不是带着有色(与自以为是的)眼镜去看世界。著名期刊《科学》(Science)今年第二期用封面、编辑主笔和一篇长文共同致敬“《弗兰肯斯坦》的遗产”。200年前一位18岁小女孩的文学创作成为了当代科学家的必读书目。

《弗兰肯斯坦:供科学家、工程师及各类创作者阅读的注解版》

同样,科学家注解版的《弗兰肯斯坦》由戴维·H.古斯顿(David H. Guston)、艾德·芬恩(Ed Finn)和杰森·斯考特·鲁伯特(Jason Scott Robert)编辑,目的是利用“《弗兰肯斯坦》的强大力量‘激发’科学技术学者、学生和公众对于创意和责任的新对话”。这三位编辑都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教授,分别来自科学与技术、科学政策、人文与伦理系(2014年我曾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参加了古斯顿和芬恩举办的“弗兰肯斯坦”工作坊,这次经历激励我今年创作、合作编辑并撰写了我自己的《弗兰肯斯坦》论著。我是一名科学家,不是人文学家)。

《弗兰肯斯坦》传达的存在危机,以及科技可能会带来的潜在社会威胁,正与这些科学家的研究领域相符合。工业革命和核武器时代带来的不可预知的后果,在当下再次成为迫切需要关注的主题。正如编辑们在序言中写道:

“合成生物学、地理工程、运用在全球社会中的算法……对有机体的创作和设计都充斥着真实的、甚至是威胁人类存在的危机……谁能决定科学研究的议程设置?谁能决定什么样的问题和挑战是我们应该解决的?谁能决定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谁能从中获益?”

他们使用了不同的方法和策略来提高公众的“集体意识”,包括:对1818年出版的《弗兰肯斯坦》的最新注解、玛丽·雪莱在1831年版本序言中对故事灵感的解释、各领域研究者撰写的文章、适合学生和其他群体使用的“讨论问题”附录。

特拉华大学的已故文学教授查尔斯·E.鲁滨逊(Charles E. Robinson)曾就玛丽·雪莱的原始手稿进行过大量研究,他为本书撰写了一篇篇幅极长的序言,介绍玛丽的生平和她的作品。他描述了玛丽所处时代的科学知识和态度是如何塑造作者对生物创造过程的想象。他总结道,玛丽并不是一位勒得分子(反对机械化的人——译者注),是她父母激发了她对科学的兴趣。玛丽之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著有《女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一书,其父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因其激进的政治观点闻世。

尽管沃斯通克拉夫特在玛丽出生不久后便离世,但她的女权作品支持男孩和女孩接受同样的“自然哲学”教育。玛丽了解查尔斯·达尔文祖父伊拉斯谟·达尔文(Erasmus Darwin)关于生命起源的理论;她很可能与父亲的科学家朋友威廉·尼科尔森(William Nicholson,电解过程的合作发现者)见过面;她在创作《弗兰肯斯坦》时阅读过“无机化学之父”汉弗里·戴维(Humphry Davy)的化学专著。珀西·雪莱同样对科学感兴趣,他在牛津大学念书时曾做过电学方面的实验,珀西和玛丽曾一同在伦敦参加关于化学和电学的讲座。1770年代,自路易吉·伽伐尼(Luigi Galvani)关于动物电能(animal electricity)的研究问世后,电力被认为可能成为“生命的火花”。

查尔斯·E.鲁滨逊将玛丽·雪莱的这些经历与《弗兰肯斯坦》中的角色和事件联系起来,补充道:

“《弗兰肯斯坦》和这篇序言鼓励科学、技术、工程、数学专业(STEM)的学生尊重文科学习,因为人文学科是一种定义甚至改善世界的有效方式,而这是理科研究希望做到的目标。《弗兰肯斯坦》成为科学忽略人性后果和价值的代名词。”

在文章结尾,鲁滨逊提到了《弗兰肯斯坦》的近代改编,希望借此激起学生的兴趣。在理想化的好莱坞改编中,人造生物被描绘成能够理解人性并拯救生命的存在。比如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执导的电影《终结者2:审判日》中,来自未来的机器人T-800(阿诺德·施瓦辛格饰演)帮助扭转了核武器的影响。当然,也有许多并非如此理想化的改编。

不过鲁滨逊并没有在此花费过多篇幅。他的序言后便是注解版的1818年《弗兰肯斯坦》全文,由50多名作者撰写了超过100条简要的注解。这些作者包括文科、自然科学和理科学者,也有独立学者、作家和艺术家。这一做法为《弗兰肯斯坦》提供了不少新的解读。比如一位地球科学家将19世纪早期对科学研究的热情与现在在未知领域探索土地和资源的行为联系起来。不过大多数注解仍将重点放在文本的字面意义、历史渊源、角色动机、当时的科学发展和科学伦理上,这些内容对熟悉《弗兰肯斯坦》及其背景的读者来说已经不陌生,但对学生和第一次阅读本书的读者仍然十分有用。

注解的文本后附有七篇短论文。第一篇论文由海斯汀研究中心(Hastings Center)的生物伦理专家约瑟芬·约翰斯顿(Josephine Johnston)撰写,他将“责任”定义为“或是照料事物的任务,或是处理造成后果的起因的任务”。她写道,怪物的创造者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同时逃避了这两种责任。他没有考虑自己的创造可能带来的后果,在创造的怪物获得生命时,他马上选择了逃避。

《弗兰肯斯坦》让我们注意到这种类似父母的失败,怪物向维克多抱怨:

“我的朋友和家人呢?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没有父亲的关照,也没有母亲的微笑和爱抚……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同类,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与我有亲密关系。我到底是谁?”

怪物企求维克多赐他一位女性伴侣,足以说明他极端的孤独。与“仅仅”造成科技破坏的地理工程师不同,生命的创造者要为他们所创造出的生命的感情和意识负责。如果他们不想制造出怪物,而是制造出能够被人类社会所接受的生物,那么他们的努力就必须接受伦理的审查。

“父与子”的对视,《科学怪人》剧照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生物与社会中心总监简·梅眠切因(Jane Maienschein)和生命科学学院的博士候选人凯特·麦考德(Kate MacCord)共同撰写了另一篇论文《人性的概念变化》(Changing Conceptions of Human Nature),将重点放在人类发展的重要性上。这篇论文追溯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物种背离本性的行为的理论,两位作者将其解读为“怪物”出现的原因。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类要想完全生长健全,必须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一点已经得到了现代生物学的证明。

“(创造一个完整的生物然后将其抛弃)这是维克多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因为他无法理解,他创造出的这一个完全正常运作的人类是需要发展过程的……但我们不清楚的是,维克多和玛丽·雪莱是否理解发展的重要性,还是他们认为仅仅创造这个过程就已足够。”

其他人也支持创造人造生命的过程中发展的重要性。人工智能之父艾兰·图灵(Alan Turing)在1950年的重要论文《计算机和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中问道:“机器会思考吗?”他认为创造人工智能的正确方法,是先创造一个孩童水平的生物,然后将其教育至成人水平。这一过程和人类孩童的教育时间应该是一致的。

在《弗兰肯斯坦、性别和母性》(Frankenstein, Gender, and Mother Nature)一文中,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英国文学与女性研究教授安妮·K.梅勒(Anne K. Mellor)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梅勒写道:“小说探讨了当男性试图在没有女性的情况下生育带来的后果,以及为什么一个被遗弃的生物会变成怪物。”玛丽·雪莱的母亲早逝、继母对她百般刁难,这让玛丽感到“孤独和遗弃”。和其他评论家一样,她将这些元素与玛丽自身的身世和怀孕情况联系到一起。

梅勒称《弗兰肯斯坦》是一部女权小说,她认为,维克多创造生物时毁掉女性器官的行为,说明他对女性性征的恐惧。他创造的是一个只有男性的社会。小说中的女权元素仍然影响深远,比如最近沙特阿拉伯的先锋女导演海法·曼苏尔(Haifaa al-Mansour)就拍摄了《玛丽·雪莱》的传记电影。海法·曼苏尔称玛丽努力立足成为一名女作家的努力,和她自己“在保守的穆斯林文化中成为一名艺术家”的背景有着相似之处,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是“充满正义的女性力量的”。

对《弗兰肯斯坦》的研究体系庞大,一些主题不可避免地会重复。但海瑟·道格拉斯(Heather Douglas)的论文《科技甜头的苦涩余味》(The Bitter Aftertaste of Technical Sweetness)在本书中格外突出,本文鼓励科学家思考他们研究成果所带来的后果。道格拉斯是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科学哲学家,她将二战曼哈顿计划的历史案例研究与科学家对自己成果的看法及其伦理后果联系起来。她将“科学研究的碎片逐渐拼合起来并完美运作”的过程描述为“科技的甜头”,“这种甜头是迷人而诱惑的,但我们也从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中了解到,这会让我们盲目忽视其后果。”

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们客服了巨大的障碍,建成了能量庞大但可控的原子弹。1945年7月16日,第一次原子弹试爆在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取得成功,科学家们为此兴高采烈。但在原子弹毁灭广岛长崎之前,他们也被质疑所笼罩。“我们现在都是坏人。”一位科学家说。另一位科学家决定退出曼哈顿计划,但却不被允许分享他对此计划的任何意见。之后,其他人则意识到了完全相反的责任。一部分人支持国际对核武器的控制,一部分则支持用更具毁灭性的氢弹与苏联对抗。换句话说:即使我们接受自己的责任,也仍然不确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道格拉斯指出,曼哈顿计划与维克多的个人影响有着重大的不同:它雇佣了上千名科学家,并受到真正的战时需要和恐惧的驱使。但两个计划都是独自进行的,远离一切社会价值。曼哈顿计划一直是保密状态,而道格拉斯写道,“维克多不再与他的朋友和家人联系,断绝了与社会的一切联系,以此来更全心全意地进行他的研究。”在两个例子中,他们对科技甜头的追求都与科技发展的迫切性有关,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可以做到”,这让他们无法意识到行为的后果。

从各个角度来说,《弗兰肯斯坦》都让我们了解到科学研究可能出错的后果。现在大部分科研群体已经对伦理问题有所认知,用合成生物材料、CRISPR基因编辑技术来进行基因改造,与维克多所进行的尝试相差无几。

2015年,诺贝尔生物学获奖者戴维·巴尔的摩(David Baltimore)和其他科学家一同提议暂停可能会对人类基因组造成遗传性改变的研究。2016年,哈佛基因工程学家乔治·丘奇(George Church)和几位同事宣布他们意图从零开始制造出人类基因组,公众对此的担忧让他们的计划仅仅停留在颇具野心的计划层面。2017年末,美国国家科学院和国家医学研究所联合发布《人类基因编辑:科学、伦理和管制》,为基因研究的伦理道德起到指导作用,解决了这本注解版《弗兰肯斯坦》中提到的具体问题。

但谁也无法保证这些规则会得到遵守。尽管现在的基因改造研究并不像曼哈顿计划那样由战时需要驱动,而是由商业目的所驱动。至少有数十亿美元以启动基金的形式流入各个公司,它们被统称为CRISPR股份有限公司。这些公司计划将基因技术运用到医药和农业领域,以此获益。这种动机很可能会将科技过早的投入市场,且没有事先考虑后果。

《弗兰肯斯坦:供科学家、工程师及各类创作者阅读的注解版》提醒科学家和工程师谨慎行事。尽管书中不是所有论点都完全充分,但仍然为原版《弗兰肯斯坦》提出的伦理问题寻找到了有价值的解决方法。

让年轻人了解这些想法可能会帮助改变我们的世界。我们同样需要一位和玛丽·雪莱年龄相当的高中生或大学生写出21世纪的《弗兰肯斯坦》。如果这个注解版本让哪怕一位年轻人写出了这样的作品,那它也就成功了。

附:2017-2018年出版的其他关于《弗兰肯斯坦》的作品:

菲奥娜·珊普森(Fiona Sampson),《寻找玛丽·雪莱:写了<弗兰肯斯坦>的女孩》( In Search of Mary Shelley: The Girl Who Wrote Frankenstein),帕加索斯出版社 (Pegasus Books)。

凯瑟琳·哈克普(Kathryn Harkup),《制造怪物: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背后的科学》(Making the Monster: The Science Behind 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布鲁姆斯伯里西格玛出版社(Bloomsbury Sigma)。

西德尼·伯克维兹与艾迪·凡·穆勒编辑,(Sidney Perkowitz and Eddy Von Mueller, eds.),《<弗兰肯斯坦>:怪物如何变成了偶像:玛丽·雪莱作品中的科学和魅力》(Frankenstein: How a Monster Became an Icon: The Science and Enduring Allure of Mary Shelley's Creation),帕加索斯出版社 (Pegasus Books)。

克里斯托弗·弗雷林(Christopher Frayling),《<弗兰肯斯坦>经历的第一个二百年》(Frankenstein: The First Two Hundred Years),利尔艺术出版社 (Reel Art Press)。

乔尔·里维(Joel Levy),《<弗兰肯斯坦>和科学的诞生》(Frankenstein and the Birth of Science),安德烈·德意志出版社(Andre Deutsch)。

玛丽·雪莱(Mary Shelley),《新注解版<弗兰肯斯坦>》(The New Annotated Frankenstein),莱斯利·S·柯林杰(Leslie S. Klinger)编辑,里福莱特出版社 (Liveright)。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1818年版本》(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 The 1818 Text),尼克·格鲁姆(Nick Groom)编辑,牛津大学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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