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十年一划的广西桂林龙舟竞赛练习的人们,在滚水坝的致命漩涡里挣扎——17人遇难,成为十年内中国死亡人数最多的一起龙舟事故。部分幸存者认为,悲剧本可避免,却偏偏碰上了一系列的巧合。3分钟生死时刻,他们经历了什么?
桃花江鲁家村水域的滚水坝。公路大桥上有人摆上纪念遇难者的菊花。摄影:翟星理
记者 翟星理
编辑 刘海川
灾难发生前,一切毫无征兆。
李维贵所在的龙舟,是在中午13时30分前后尝试冲坝的。2018年4月21日这一天,伴随着鲁家桥上游客们的欢呼声和助威声,34岁的鼓手李维贵以大约每秒两次的频率击鼓,桨手们奋力划桨,使这艘18米长的龙舟由南向北、逆流冲向约50厘米高的滚水坝。
冲上橡胶材质的黑色坝体时,船头激起一米多高的浪花,游客发出“喔”的惊叹声。李维贵的母亲唐林说,怀有好奇心的不止是游客,很多当地人也是十年以来第一次见到龙舟竞渡的场面。
按照桂林千年民间习俗,端午节龙舟竞赛“十年一大划,五年一小划”。敦睦村龙舟队并不参与“五年一小划”。十年前的那次大划,因“5·12汶川地震”后桂林地区水文条件异常而被政府部门紧急叫停,敦睦村龙舟队随即停止训练。
为了迎接这场时隔二十年的盛会,敦睦村——这个地处桂林市西郊的富裕城中村,早早为此做了准备。村龙舟小组早在2018年2月1日就公布了戊戌年敦睦村食品安全、人生(应为身)安全管理制度。根据这项制度,年满十八周岁的男性村民自动成为龙舟桡丁(指划桨手),龙舟起水后,桡丁必须学会游泳,否则将不能上船。它还对设在祖庙内的厨房设置了严苛的卫生标准,甚至规定桡丁不能喝生水。2018年3月份,敦睦村定做了两条18米长的龙舟赛船和一条约30米长的游船,迎接端午节的十年大划。
每次十年大划,敦睦村要推出一些村民做头家,头家十年一轮换,这次轮到李氏,李维贵成为12名头家之一。
龙舟队员已经在秀峰区政府附近的桃花江水域训练了近一个月。除曾隆奇、曾隆捷两个堂兄弟外,两条龙舟上多数队员都参与了2008年的大划训练,部分年龄较大的队员还参加过1998年的十年大划。曾氏兄弟都只有22岁,曾隆捷在广西钦州读大学,明年就要毕业。
4月21日上午,百余名敦睦村村民从村祖庙出发,步行前往约一公里之外的桃花江码头。三条船一直停放在那里。
出发前,唐林问李维贵,“水这么大,不会出什么事吧?”
4月19日至20日,桂林连续降雨,桃花江水位升高。
“放心,都打好招呼了。”李维贵回答说。
廖力生是李维贵的长辈亲属。从桃花江码头到丁家村的水路必经鲁家桥的船闸。“打好招呼就是说,队长提前联系过船闸,他在祖庙里通知我们的,说船闸同意让我们过闸。”他说。
4月21日的行动,既是应上游丁家村的邀请,也是端午节大划之前的一次演练。
敦睦村龙舟队原本打算在农历三月初三(4月18日)赴约。村民廖力生回忆,4月16日前后,秀峰区政府叫敦睦村龙舟队队长开会,告知他4月18日至20日——即三月三假期,鲁家村景区要接待大批游客,龙舟不得下水。敦睦村因此把活动推迟到4月21日。
母亲唐林骑电动车走陆路,一路用手机录制船队的视频,为做头家的儿子留念。她无法上船。按当地习俗,女性不得进入祖庙,也不能上龙舟。
船队首先来到距桃花江码头不足一公里水路的狮子岩村。两村世代交好,互称“众兄弟”。狮子岩村30多人分别上了龙舟和游船,两村男丁向上游的丁家村划行。
当天中午12时30分前后,船队自南向北逆流驶入桃花江鲁家桥水域。鲁家桥向北约百米处,有一道长约50米的水坝,水坝主体是黑色橡胶圆柱体。
2008年端午节前的龙舟练习中,廖力生走过这条水路,这座橡胶水坝当时叫鲁家坝,不过坝体是两米多高的石头坝。鲁家坝有多处石缝排水,且留有数个较宽的排水口,当时龙舟从排水口冲坝,往往一跃而上。2010年,当地政府将鲁家村打造成风景区,鲁家坝随之被改造成橡胶滚水坝,配以一座小型船闸通航。
和三条船上的一百多个村民一样,62岁的廖力生也是第一次见到滚水坝,而且当时并不知道它的材质是富有弹性的橡胶,“没有警示牌说那里危险,也没有警戒线。如果知道这么危险,谁会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桂林市环城水系建设开发有限公司在滚水坝旁的船闸西侧竖了一块警示牌,第四条标明:“严禁竹排、船舶及竹、木等接近或通过坝面”。不过,这块警示牌背对江面,面积仅约1平方米,且被船闸主体建筑及树木遮挡,江中船舶无法看到。
廖力生的侄子廖志勇遇难之后,他在网上搜索滚水坝,才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死亡坝——一旦流量较大,滚水坝下方的水体极易产生顺时针方向的水流,被称为“致命旋涡”,人一旦卷入将很难逃生。
而4月21日中午,这个条件刚好被满足。
中午12时30分前后,船队驶过鲁家桥。廖力生看到滚水坝南侧有漂浮的树枝,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连日的降雨已经使上游水位抬升,河道低矮处的树木可能已经被冲下来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多小时后,这堆树枝救了几个村民的命。
在鲁家桥上成群游客的加油呐喊声中,船队没有进入船闸,第一次尝试冲坝。游船选择在水流较平稳的东侧河道冲坝,两条龙舟效仿,但三条船都没有成功。随后,他们退入船闸。
两条龙舟先进入船闸,等转向不便的游船想进闸时,龙舟又退了出来,在船闸入口处等候。
游船上不止一位乘客听到,带头的村民给船闸工作人员打电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就听到带头的挂掉电话,让我们再等等。”廖力生说。
第二条龙舟上的梁伟回忆,龙舟上也有人给船闸打电话,同样告诉他们需要等待。
活下来的人没人说得清两条龙舟为何放弃等待。大约在13时30分,他们再次冲坝。不过,这次他们从河道西侧冲坝,而这一侧的水流较急。
死里逃生的第二个晚上,梁伟才在饭桌上意识到,死亡其实从那一刻已经开始了:“刚好船闸没人值班,刚好那一侧的水急,刚好我们不知道那是又滑又有弹性的橡胶坝。”
按照梁伟冲石头坝的经验,浆手全力冲刺,龙舟高速航行,翘起的船头上坝后,龙舟依靠惯性将四分之三的船体推上坝。而后就像跷跷板一样,船体压在坚硬的石坝上,整条船就爬上去了。
也许李维贵也是这样设想的。在他的鼓声指引下,第一条龙舟从水流湍急的西侧河道全速由南向北冲向那道约50厘米高的滚水坝。惯性如约将船体的四分之三推上橡胶坝体,但光滑、有弹性的坝体让龙舟无法像跷跷板一样爬上去。
龙舟慢慢滑下来,船头紧靠着滚水坝,在漩涡中无法后退,并开始快速向右后方偏移。
此时唐林在滚水坝东侧的公路大桥上,她听到李维贵向同伴高喊:“稳住,不要慌。”但龙舟已经在他眼前失控,它被水流搅拌,与滚水坝平行,先向右剧烈倾斜,再向左猛地一晃,倾覆在滚水坝之下。岸上的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哄笑声。
这时,距它开始冲刺只有47秒。
梁伟所在的第二条龙舟距离滚水坝大约30米。座次靠后的梁伟不清楚是谁下的命令,让第二条龙舟开始向第一条靠拢,准备救人。不过,梁伟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乡里乡亲,同宗同族,我们没有错。”
梁伟看到一个个包着红头巾的脑袋在漩涡中反复浮沉,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恐惧。梁伟说,两分多钟后自己体会到这种恐惧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第二条龙舟缓缓靠近,船头的人把浆伸向落水者,但求生者紧紧抓住船头。在一片慌乱的手臂丛林中,梁伟看到,至少三个落水者试图爬上他的龙舟。
在旋涡和落水者的拉拽下,梁伟的龙舟失控,船头向右前方偏移,船身与滚水坝平行。完整记录事发全过程的视频显示,第3分钟33秒,和李维贵的龙舟一样,他的龙舟紧靠着滚水坝倾覆。岸上的人群中传出叹息声和一个女性的哭嚎。梁伟是头朝下栽进旋涡里的。滚水坝上方的水流冲到江底,部分水流反弹,顺时针搅拌着卷入旋涡里的一切。旋涡中的水充满气泡,看上去白花花的,“就像刚烧滚的水。”
梁伟被水流裹着转了两圈,脚下踩不到江底,转到水面上的时间连换气都来不及。船闸西侧的警示牌显示,滚水坝附近水深3.5米。
他觉得自己被塞进一个又黑又深的洗衣机里,自己无法决定行进的方向。在水面下转到第三圈时,梁伟已经绝望。全力挣扎已经耗尽体力,鼻腔呛水,不知道往哪游才能脱离旋涡,情况糟糕到极点。
他甚至开始在水面下预想自己的后事了,“先想到我的孩子,她肯定会哭,我老婆也会哭。那个时候,全家人,除了我都会哭。”
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能活就活 ,非要死就死。”在往水面浮的过程中,梁伟在黑暗幽深的江水里隐约触摸到一件衣服,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上衣还是裤子,就紧紧抓住它。衣服的主人往上拉了一把梁伟,他浮到水面上,将上半身摆到漂浮着的船底,大口喘气。
船底上已经趴了两三个人。他至今不知道谁救了他。
一片混乱中,唐林一眼看到抱着鼓漂在水面上的李维贵。唐林在公路大桥上声嘶力竭的呼喊,李维贵一句也没听到。在唐林的眼前,他拖着一个人游向河道东岸,不作停歇又游回旋涡。
唐林看明白了,李维贵是打算继续救人。他拖着第二个人往东岸游的时候,唐林对他喊:“儿子,别管那么多了,先去救你儿子。”李维贵的大儿子正在游船上,年仅7岁。
此时,他正被廖力生紧紧抱在怀里。第二条龙舟倾覆后,仍在船闸内等待的游船闻讯赶来救人。但多位落水者爬上船头,这让吃水很浅的游船不堪重负,船舱开始进水。
视频中,人们开始向游船重复呼喊:“快退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游船后退十几米后,船舱水位升高至乘客胸口处,行将倾覆。到达鲁家桥水域时,游船就有70多名乘客,没人计算过爬上来多少落水者。
刚刚脱险的龙舟队员,不得不和乘客一起跳船逃生。廖力生和十几位老人、2个孩子留在船上。李维贵的大儿子说,“我害怕,我不会游泳。”
廖力生安慰他,“没事,我会游,我抱着你。”
李维贵仍然没有听到唐林的呼唤。他拖着第三个人往岸边游,唐林看到他游得很吃力。没游出多远,李维贵被水里另一个人抓住,三个人一起沉到水面之下。村民们把李维贵的遗体拉上岸,唐林才看到,李维贵的裤子和内裤都被求生者拉掉了,身上只剩一件上衣,领口也被撕裂。她无法想象,她唯一的儿子死前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混乱的场面中,没人说得清17个遇难者分别是怎么死的。事发后,幸存者们的亲属在村里遇见,断断续续带来了部分传来证言:一个船员先救起一人,救第二个人时两人一起卷入旋涡丧生;两三个船员从落水就一直没有浮上来;不止一个幸存者在旋涡中曾触碰到人的手臂或腿部。
有人落水前有意识地跳船,幸运地避开了旋涡;有人运气更好,卷入旋涡中又被旋涡推出;还有人是拉住漂浮的树枝而生还的。
游船上的乘客无一死亡。就在乘客们跳船逃生后不久,游船奇迹般地浮了起来,余下的村民向东岸码头划行,全部获救。
当晚22时15分,搜救工作全部结束,17人遇难。官方通报称,敦睦村村民私自操舟练习,事前曾向当地政府报备,但未获批准。此次遇难的17人中,14人为敦睦村村民,3名为狮子岩村村民。
关于备受质疑的事发时段肖家船闸无人值守的问题,媒体援引船闸工作人员的表述,称当时值守人员正在吃午饭,且村民并未提前联系水坝。
肖家船闸一位要求匿名的工作人员告诉界面新闻,船闸由桂林市环城水系建设开发有限公司管理运营,日常值班有两组人员,分别为维护组、操作组,值班时间朝九晚五。
他介绍,船闸主体与中控楼于2011年年初竣工,桃花江航道为内河七级航道,即通航能力为50吨船舶、航道水深0.7米以上。自船闸建成,过闸船只基本是景区旅游船,“不是你什么船来想过就给你过的,要先联系船闸,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但他并不了解事发当天敦睦村村民是否提前联系过船闸。敦睦村船队对此也不予置评。
灾难发生后,国家安监总局有关负责人带领调查组赶到桂林,会同广西壮族自治区的调查组,一起对事件进行调查。
安抚工作在4月22日已经开始。4月22日上午10时许,秀峰区政府大批工作人员进入敦睦村,分组慰问遇难者家属。
遇难者唐大辉的岳父说,慰问工作的重点是政府工作人员与死者亲属就赔偿问题进行协商。22日上午,当地政府提出赔偿5万元的方案,遭到唐大辉岳父的拒绝。
廖力生的三个子侄全部遇难。22日晚上,工作组将赔偿款提高到10万元。被廖力生的亲人拒绝后,工作组又于23日上午提出每人赔偿20万元的方案,仍未获其亲人同意。
惨剧已经过去三天,廖力生时常坐在楼下的小凳子上看同村村民发给他的视频。那是当天在场的村民录制的:在游船即将沉没之际,先前叫好、哄笑、哀嚎的游客中,一个女声至少喊了44遍“观音菩萨”。在这段视频的末尾,水流混乱的江面上伸出一只手臂,徒劳地在虚空中地挥了一下,再次没入江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