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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水”的一代:进食障碍困扰下的年轻女性

执着于苗条女人的文化所迷恋的并非是女人的美丽,它迷恋的乃是女人的服从。

 |  Laurie Penny

我们正面临一场危机,假如它主要发生在男性而非女性身上的话,应该能得到更大的关注度。近六年以来,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的确诊数目差不多翻了一倍,且病号已接近于饱和,令寻求诊治的病人与父母都苦不堪言。英国上下乃至世界范围内,女人与女孩们都在疯狂节食,有时候甚至致人死亡。我们如此这般地折腾,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恰好碰上“进食障碍关爱周”,这意味着各大媒体将会对此予以重点关注——先发表一通耸人听闻的评论,想方设法延缓一下这群傻傻节食的女孩的自杀速度——再配上一组已达适婚年龄、仅穿着内衣裤的瘦弱女孩摆出各种姿势拍摄商用图片(stock photo)的照片,最后加上几句老生常谈的说教,如女孩应如何调整自己的“身体印象”(body image,亦即关于何为健康、美观的体态的一整套观念——译注),尽量少看含有诸如此类图片的杂志云云。我们还可以预见到一大堆第一人称视角的心得分享,配以节食前后的照片,事无巨细地分析当事人的饮食取舍,结合体重与其它数据,以得出疯狂节食是在何时以及如何把人弄垮等等之类的惨痛教训。当我(指本文作者Laurie Penny,《新政治人》特约编辑,作家)还是个受厌食折磨、经常跑医院的年轻人时,没少读过这类胡说八道的所谓建议。正如哈德利·弗里曼(Hadley Freeman)所指出的,“厌食的问题在于它特别‘上相’(photogenic)”,这样一来它反倒成为媒体贩卖厌女情结(misogyny)的原材料。诸如此类的“关爱”,多少能从反面令我们看清进食障碍的症结所在:订阅《坚果》(Nuts,英国著名男性时尚杂志——译注)杂志,看似能让你多了解一点何谓“性事”,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原因在于它会令情况变得更坏。英国健保(NHS)的数据显示,2016年4月至2017年间,报告有厌食症(anoraxia)与易饿病(bulimia)及类似症状的人数达到了13885人,其中更有2000名18岁以下的女孩患有极为严重的厌食症。在精神类疾病中,厌食症的死亡率乃是最高的。大约有20%的患者会死于此病,最终能完全康复的不到一半。这还只是个开始。据估计,英国约有125万人患有进食障碍,其中89%是女人或女孩。这不只是个基本生存问题。它牵涉到多年以来毫无意义的、苦不堪言的自虐行为,它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还影响健康。坎迪达·克鲁薇(Candida Crewe)在其回忆录《吃掉我自己》(Eating Myself)里称这种做法是”纠缠着每一名女性的创痛“。我们对正在发生着的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并未觉得有多大异样。

《吃掉我自己》

是的,我们确实不这么觉得。既然没几个人愿意直面问题,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如果进食障碍是与男性而非女性关系更密切的病,那它得到的诊治和资助可能会多得多。不过在此我不打算延伸太远:在我看来,至少在某个层级上,对于女性而言,自愿挨饿、竭力想变得苗条、刻板的身体印象以及自我否定等现象,在我们的社会中已然常态化,以至于相当多的人无意间就接纳了以下这类见解,即女孩们的思路总体方向还是对的,问题只是“走得太远”而已。我们告诉女孩说,她们不被允许在世界上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接着我们便对她们主动令自己挨饿这件事表示困惑。我们的青年人在一种沉迷于控制女性体态的文化氛围中长大,但接着,我们就对青年们缘何在私底下频频以被动攻击型挑衅(passive-aggressive defiance,被动攻击通常源于人格障碍等心理疾病,主要表现为以阳奉阴违等软性方式来攻击他人——译注)来实施冷暴力、企图以此夺回控制权的举动表示困惑。如同娜沃米·伍尔夫(Naomi Wolf)在《美丽神话》(The Beauty Myth)里所言:“执着于苗条女人的文化所迷恋的并非是女人的美丽,它迷恋的乃是女人的服从。在女性历史上,饮食戒律是最为有力的政治性镇静剂,呆若木鸡的人民是最便于统治的。“

因为这种慢性自杀,女孩们反倒可以在公开场合获得直白而真诚的赞赏,此种赞赏恰好与哪怕只是偶尔有所超重的健康女性所蒙受的羞辱和污名成正比。我认为,断定此处有种一致性,是不算过分的。况且我这番话也并不是空穴来风:一系列坚实的工作场所数据支持着以下的事实,即女性体重的增长会招致来自财务与社会方面的惩罚,而降低体重则会得到报偿——且报偿远多于男性。《应用心理学杂志》2010年秋季号上面的一项研究显示,“特别苗条”的女性大约能比体重处于平均水准的女性多挣2.2万美元,而只要超重13磅(约5.9公斤)便会极大地打击到女性的晋升及职场保障。 另一项较近的研究表明,令一群负责招聘的人观看不同体重的女性照片,其中只有15%的负责人会选择体重最重的女性来担任具有实质性责任的岗位。诸如此类的数据,折射出几乎每一个女性铭刻在自己骨子里的意识:这个世界希望她更娇小、更纤细,这个世界希望她要得更少、存在感更弱。

这类问题并不只出现在工作场所——只要我们敢于真诚面对自己,并承认女性和女孩为挣得社会对女性的接受度,不得不成天从事巨量的无薪“实习”(internship,这里是在讽刺说社会上爱好对女人提各种无理要求,但又不给予扶助和补偿——译注),便不难得出此结论。在此我不太想谈我的个人体验,因为我不想扮演止痛药的角色,我们谈论进食障碍时,常常会诉诸这种作为特例的、个别性的幸存者叙事,但这是不正确的。话说回来,去年我又有点故态复萌,旧的坏习惯重又袭来,想要从一大堆第一世界的问题里夺回对自己人生的控制权。我的密友和家庭在注意到我大幅减重以后,悄然对我表示了关切。我觉得自己很虚弱、不适且低落,但又的确从中得到某些回报。我花了些时间跟男性朋友玩弹球游戏,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对我突然瘦下来这件事感到十分困惑。其中一个人情不自禁地数起我有几条肋骨来。另一个则在行房事时猜了一下我的体重——他少算了20磅(约9公斤),因为男人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所迷恋的那具身体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所幸我身体现在好多了,这部分是因为比起15岁时第一次因节食而生病的时候来讲,我目前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大的能动性和掌控权——这件事对于很多千禧一代男性而言,比起性感的肋骨要不讨喜得多。我决定把这种能动性运用到工作上,尽量对自己更好一点,虽然我并不怎么想这么做,因为目前而言我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有很多写作任务要处理,而且有相当多的事情没法在身体虚弱、饿着肚子、差不多只有半条命的情况下完成。于是,我不再假装“自己身体还行”,并以一种更具全局性、更加长远的观点来看待健康问题,尽量避开长期性的损害。我个人是幸运的。但并非每个人都这么幸运。那些身处危机中的人们——与我年轻且多病时的情况类似——亟需去医院接受治疗。但这种治疗却是大部分有进食障碍的人从来享受不到的。我们的精神健康保障体制现在呈现出一种系统性的疲态,因为对它有需求的人数已达到了历史新高。

当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仍然反着来的时候,我们如何去理解“爱护以及关照自己的身体”这个命题呢?是的,目前而言,教会女性以及女孩去热爱以及关照自己的身体,在一个仍从女性的自我怨恨中获取利益、并期待女性如此这般继续下去的社会里,可说是一项相当激进的纲领。当问题已经是结构性的时候,个体的自爱并不能帮助我们走太远。问题在于性别歧视。

我们得到的回应是“点煤气灯”(gaslighting,一种精神操纵行为,透过没完没了地质疑对方对现实的判断来搅乱他人信心——译注)。我们让女孩在一种热衷于鼓吹各种根本无法达到的“完美”状况、并将此灌输给她们的环境中成长;我们迫使她们时刻听从我们的耳提面命,告诉她们应该抛弃一些东西,不要去追求某些生活方式;我们持续不断地暗示她们,长大以后若不遵从某些极为狭隘且相当摧残身体的审美标准,她们便会变得一钱不值;我们令她们三天两头就要付出各种代价,而这不过是由于她们有着一副女性或者酷儿的“皮囊”——但等到她们真的患上进食障碍,我们却又耸耸肩,然后说道:天哪,你们这些傻孩子,为何不赶紧吃个三明治?

《美丽神话》

告诉21世纪的女性和女孩们说她们的身体印象有问题,差不多相当于告诉一个被刺伤的人说他们在流血这件事有问题。是,我们都明白。我们知道这也许是我们的错,我们太脆弱、太轻举妄动了,要不然哪里会被捅刀子,如果我们能更强大一点,我们大概还能发动念力把血管打上结来止血,然而,如果眼下有那么一点可能,并且你也还愿意做个好人的话,能不能在我们出去追求些许公正之前帮我们包扎好伤口先?

我对这种事情真的是出离愤怒了。我在忍受进食障碍之痛的时候,仍感到对此难以启齿;当一个人发觉自己说真话风险太大的时候,节食就成为了对付内心愤怒的一种发泄渠道,这无异于把愤怒“赶回”你自己的身体里,以此来压制一切你想要某些东西但又被告知不许开口所激起的一切渴求,譬如食物,或者是那该死的尊重,或者只是希望世界上能有个可以让我们稍稍发泄下怒气的安全空间,而这一切都是青年女性为何特别容易患上进食障碍的原因所在。基于好些理由,男孩们向外发泄的可能性更大。女孩却只能继续向内抑制。但这实在太烦人了——说着我又想发火了。堂堂一个政府,竟然在如此多的层面上拒绝照顾这个国家的青年人,摧毁他们对安稳未来的希望,令他们没法受到充分的教育,失去稳定的住所,并且还鼓励他们在这样一个已经相当不太平的星球上彼此倾轧,完事之后却又变着法子削减精神健康服务的财政经费,而这是有可能令他们在走投无路时不去选择自杀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种文化恐惧女性的肉体以及渴望,它告诉女性要感恩,但又不给女性她们想要的一切东西,这尤其令我火大,而它居然还在继续教导女孩们要尽量娇小、苗条,要控制自己的体形,要压抑自己的野心,总之不要试图在世界上闯出一片天地。

另一件令我愤怒的事情是,面对那些自我惩罚并忽视自己身体的女孩,这个社会竟然还能安之若素——并且还打着某种“关爱健康”的旗号。同样令我愤怒的是,聪敏的下一代青年人居然会浪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些自我仇恨、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上,这跟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我们做得更彻底而已。我不想对他们发什么火。我的火气是针对我们这代人的,我们没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关爱。但说到底,我最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情是:这一切竟然成了常态。

就“进食障碍关爱周”而言,我希望让每个人都注意到进食障碍的严重性以及政治性,并强烈谴责孩子们不得不成长于其中的、有着无情的性别歧视、恐同与野蛮竞争的世界。现在已经有关注这些孩子的苗头了,但某些成年人的处境则遭到遗忘。

如果你正在与进食障碍作斗争,作为一个过来人以及女权主义者,我希望能借助我的这个发言平台来跟你说——不涉及任何利益相关、也不含任何甜言蜜语——相信我,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极大地浪费了你的时间和精力,而这两者对你来说是无比珍贵的。这个世界不能没有时间和精力。有渠道的话请尽量去寻求帮助,有可能的话就尽量照顾好你自己。

一个真真切切地爱着你、欣赏你之所是以及你之所至的世界,一个希望你能根据自身所需而拥有尽可能广阔的天地的世界,它会呵护你的肉体与精神,肯定你的欲念并包容你的不完美——眼下而言,这个世界也许尚未存在,但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们协助我们去建立它的原因。如果你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或是成天纠缠自己你为此做了多少或者还有多少没做,那是没法很好地完成这个目标的。我们需要你们。需要你们所有人。尤其需要你们继续保持这个充满渴求、愤怒与凌乱的样子。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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