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幻术的人似乎在唐朝最为密集,奇人异事井喷式涌现。
《妖猫传》电影剧照。
在电影《妖猫传》中,大唐的堂皇富丽在幻术中次地绽放。一场极乐之宴,猛虎化作花瓣,落英缤纷,人化为白鹤,冲天飞去。百花弹指间开放,鱼游在半空中。诸般幻象,像烟花一样——最耀眼的时刻瞬间过去,随后陷入长久的黑暗。
使用幻术的人在市井之间眩惑视听,或奔走于王公贵族之门,有咒术、搬运、缩地、飞腾、化身、隐形等,这是秘不示人的法门,在民间秘密传递。掌握幻术的人似乎在唐朝最为密集,奇人异事井喷式涌现,留下了诸多精彩的幻术,至今仍令人心驰神往。
唐朝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当时的国都长安是国际大都市,外国人的面孔在街上随处可见,外来的秘密教派催生出一大批神秘人物,与本土的能人异士争相登场。有道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那些来自万里之外的神秘国度的神秘僧侣,人们宁愿相信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神通。
番僧多有奇术,有些番僧能刺破肚腹,拉出肠子,或者拿出脏腑展示,然后一一塞回,观者无不称奇。此举无非是炫示神迹,蛊惑信众。这一幻术在唐高宗时曾被禁止。据《册府元龟》载,“蕃人欲持刀自刺,以为幻戏。帝不许之,乃下诏曰:‘如闻在外有婆罗门胡等,每于戏处,乃将剑刺肚,以刀割舌,幻惑百姓,极非道理。”然而,这类幻术仍然屡禁不止,在婆罗门教派的传播中,仍有这类表演。
《太平广记·幻术二》载,唐太宗贞观年间有个从西域来的胡僧,能用咒术把人咒死,转瞬又能把死人咒活。唐太宗选拔武士前去做实验,都被这个胡僧咒死,转而又被咒活。当时人们皆以为是奇术,唯独太长少卿傅奕认为这是邪术。他说:“臣闻邪不犯正,若使咒臣,必不能行”,结果胡僧一试,果然咒术不起作用。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还提到了梵僧难陀,故事发生在唐代宗时,魏国公张延赏镇守四川,难陀带着三个尼姑入蜀,一路狂歌饮酒,又命三个尼姑为戍将跳舞唱歌,音声宛转,举手投足莫不应和节律。哪知难陀喝酒兴起,夺了戍将的配刀,将三个尼姑全部砍死,血流满地。戍将大惊,刚要把难陀捉起来,结果发现地上哪里是三个尼姑,分明是三根竹竿,再看方才的血迹,正是尼姑喝下的酒。这才知道,三个尼姑正是难陀用三根竹竿变幻而来。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外来的僧侣,应该是文化交流的先驱,他们沿着丝绸之路进入大唐的腹地,带了幻术的同时,也使帝国的百姓知晓了来自疏方异域的消息。
宫廷中的幻术表演可追溯到夏桀时,夏桀曾“大进倡优烂漫之乐,设奇伟之戏”,是上古巫术的孑遗。汉代宫廷又有所谓的“百戏”,其中有幻术表演。再到后来,幻术又与神话人物紧密联结在一起。
唐朝推崇道教,玄宗皇帝最喜招罗道家的奇人异士,四处寻访之下,终于寻得张果、叶法善、罗公远等人。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中有《唐明皇好道集奇人》一篇,写到了这些高人出入宫禁、互相斗法的情形,实则是对唐人志怪的进一步演义。 现在来看,叶法善、罗公远等人的斗法,几乎是唐代幻术的集中演练,他们之间的几场对手戏,也可看做是唐代幻术的最高水准。
张果即八仙中的张果老,他有一头毛驴,“日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到了要用毛驴时,只需用水一喷纸毛驴,就立刻变成真毛驴。玄宗给张果毒酒,张果喝了牙齿变黑,但不久又长出了新牙齿,安然无恙。道士叶法善知道张果的来历——混沌初分时的一个蝙蝠精。
适逢元宵佳节,玄宗在上阳宫观灯火,请道人叶法善一同来看。叶法善说,今夜的灯,要数西凉府最为热闹。于是带玄宗腾云前往,片刻即到。玄宗身边无钱,只拿着铁如意,押在酒家,买了酒菜吃。回宫后,玄宗派人到千里之外的西凉府寻访铁如意,果然在酒楼找到,这才知道不是障眼法。后来叶法善又带着玄宗去月宫中游览,听得仙乐,玄宗暗暗记下了谱子,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霓裳羽衣曲》。
《朝野佥载》还提到了唐高宗时的幻术大师明崇俨,唐高宗知道他有幻术,便要试试他,命人在宫苑中作一地窖,让宫女们藏在地窖奏管弦之乐,随后叫来明崇俨,说:“此地常闻弦管,是何祥也?”明崇俨手写了两道符,钉在地面,奏乐声就停了。事后,皇帝叫来宫女们询问,宫女们说,头顶上出现了两个龙头,张牙舞爪,“遂怖惧不敢奏乐也”,唐高宗听了,深为叹服。
宫廷里的幻术盛宴,成为帝王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宫苑是一只金碧辉煌的巨大鸟笼,禁锢在其中的皇帝,对外部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幻术带来的奇异经验,使皇帝看到了帝国的广袤无垠,奇人异事有着足够的土壤。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在皇帝的带动下,唐代的王公贵族也多喜幻术,成为一时风气。
那些隐世的高人有时会来到红尘中行走,虽然秘法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就因为在师兄弟面前卖弄新学的七十二变,而被菩提祖师责罚,甚至逐出了师门,可见这是一条颇为严厉的禁令。
不过,也有些高人为了显露神迹,故意在人前露出不可思议的幻术;也有些操行不足的修行者,格局境界不高,学了些皮毛就在市井间卖弄; 当然,也有些幻术是为了坑骗钱财,甚至伤天害理。
有一个“板桥三娘子”故事,说的是大唐元和年间,汴州西有板桥店,老板娘是个寡妇,人称“三娘子”。有位客人赵季和,住在了板桥店。赵夜里失眠,听到隔壁有动静,透过墙上的缝隙偷看,见是三娘子,正拿出一个木牛和木人,只有六七寸大小的样子。她把木牛和木人喷上水,木牛和木人就活了,便在灶坑前的一小块地上耕地,三娘子又拿出一袋荞麦种子,让木人种在地里,瞬间即发芽开花结籽,又指挥木人收割,磨成面粉。三娘子用这些面粉做成了烧饼,作为第二天的早饭。赵季和看在眼里,心里犯了疑惑,一早就跑出门去,在窗外网屋里偷看,只见那些客人吃了烧饼,倒地变成了驴子,三娘子把驴赶到了后院,把客人的财物据为己有。赵季和一个多月后返程,仍然住在了板桥店,到了第二天早上,三娘子端来了烧饼,赵说自己带的烧饼还没吃完,趁着三娘子出去拿东西,赵偷拿了一个三娘子的烧饼,换上了自带的烧饼,待三娘子进来时,就对三娘子说,这盘烧饼你端下去吧,我这里自带了,你也尝尝我带的烧饼吧。三娘子一吃,才知道中计,立刻倒地变成了一头驴。赵骑着这头驴游走四方,四年之后,路过华山庙,有一个老人在路边拍手大笑:板桥三娘子,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地步?老人抓住驴,对赵说,她虽然有罪过,但经过你这么一折腾,也够受的了,还是放过她吧。老人抓住驴嘴,“以两手擘开,三娘子自皮中跳出,宛复旧身。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酒楼客店是红尘扰攘之所在,高人游戏世间,穿街过巷,时有出没,借此点化有缘。沈既济《枕中记》载,开元年间,书生卢生功名不就,郁郁不得志,这一日来在邯郸住店,遇到道士吕翁,据说吕翁就是吕洞宾。吕翁见卢生愁眉不展,就赠卢生一个枕头,让他先安睡。卢生入睡后,梦到自己科场得意,又娶了娇妻,一路扶摇,后来做了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燕国公,富贵至极,终于在八十岁时因病不治,撒手尘寰。在卢生入睡前,店家在做黄粱饭,醒来时,黄梁还没有熟,有成语“黄粱一梦”,就是出自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经历了一生,原来富贵荣华也不过只是一梦,何乃太匆匆。吕翁的枕头,俨然一个造梦机器,生发出诸般幻象,将卢生从人生大梦中惊醒。
一般而言,市井之中皆是日常的柴米油盐,并无新奇可言,只有生活在日复一日。幻术的持有者们厕身市井之间,为平庸的日常增添了传奇,许多人的命运亦因此而改变。
唐朝有个僧人万回,俗家姓张,他的哥哥在安西都护府当兵,也即今新疆一带,万回的家在虢州,今河南灵宝。安西远在万里之外,父母日夜思念万回的哥哥,万回便自告奋勇,让父母准备了带给哥哥的衣服干粮,他早上出门,傍晚时就返回家里,并带回了哥哥的音讯,这是人们才知道万回能日行万里,于是就称他为“万回哥哥”。玄奘取经归来时,听说西土的菩萨降生东土,鸣叫万回,曾前来拜望万回。万回日行万里的法术,道家称为缩地术,而万回后来入佛,佛家称此为“须弥芥子”,是一种神通,能把千万里的空间转化为尺寸之间,轻松跨越巨大的空间阻隔。现在来看,也只有唐帝国的恢弘广袤的疆域,才会催生出这等故事;若地域狭小,则会限制这种想象。
又有神仙索的空间术,是唐朝开元年间的事,始见于唐人皇甫氏的《源化记》。彼时玄宗皇帝在位,常赐给百姓酒食物,嘉兴县的县司和监司各出节目,有意比试高低。狱中有一囚犯,自称会“神仙索”的把戏,于是监司将其带到戏场,只见该囚犯取绳子往空中一抛,绳子拔地而起,升上了半空,就像空中有人拽着一样。这个犯人爬上绳子,一直爬入了云端,连人带绳消失了,他穿越到了不为人知的所在。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他借助普通的绳子逃走了。越狱逃跑的花样千千万,这个囚犯算是独一无二了,其他囚犯只有羡慕的份儿。这个囚犯用的幻术即是神仙索,据说源自印度,而后世又称之为“绳技”,清代画家任渭长曾作《三十三剑客图》,其中有一图为《绳技》,描绘的便是神仙索的表演。可惜的是,神仙索和其他幻术一样,都失传了。
有唐一代,不单是唐诗,在那个包容而又多元时代,幻术又何尝不是一种观念的折射。唐代的经济繁荣,百姓的精神生活与审美情趣亦有了新的诉求。丝绸之路的贯通也使得西域幻术涌入中土,在中外文化的碰撞之下,唐代幻术才有了灿然勃兴之象,外来文化的交流碰撞之下,幻术品类激增,与幻术有关的奇人异事也就越传越神。唐代幻术后来传到日本,称为“唐术”,可见其影响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