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社会实验最成功的改造对象应该是Improver们自己。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34岁的意大利人Luigi戴着银色圆片墨镜和大耳机,瘫软在上海老场坊一处共享空间的办公椅上。胡乱修剪的的大胡渣裹住下巴,看起来像极了《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让·雷诺。
Luigi正在忙着剪辑视频。在之前的七天,他穿梭在上海的街道,找不认识的路人拍短片。没有主题和剧情,与路人们的互动通常是看他们对镜头尬笑。
许多素材难以用逻辑串在一起。比如杂货铺老板的小儿子穿着臃肿,在路边支起小桌埋头写作业。镜头一闪,退休老大爷在街心公园打太极。前脚还放着静安寺金灿灿的佛像画面,背景音一换节奏,画面踩着点似的切到霓虹灯里的巨无霸写字楼。这些片段合着音乐被集结在一段视频里,成为他参加“Improver”项目的证据。
就在不久前,Luigi收到Global Shaper组织的活动邀请。主办方发起了一个听起来野心满满的体验项目“Improve”:邀请8位国际友人来上海,给他们一周的时间为这座城市带来改变。
Global Shaper是世界经济论坛旗下的青年公益组织,在全世界有6929名成员。他们来自156个国家,分散在378个分会站点。除了年轻,成员们也是各地小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和创业者。
拿Luigi来说,他从四岁起学习音乐,16岁成为意大利小有名气专业DJ。粉丝还给他取了一个昵称“Sweet Selecter”,与他的音乐风格相似,带着一丝雅痞味道。在2011年都灵大学经管专业毕业后,他开始做战略咨询,希望能用设计思维解决现实问题。2015年,Luigi发起过一个环游世界80天的项目,去世界各地采撷年轻人的故事。不过在“Improve”之前,他还从未到过中国。
“Improve”的发起人Nicolas De Toledo去年刚加入Global Shaper上海站。这位新成员在中国已经呆了六年,目前经营着两家公司,一边把中国茶卖到海外,一边帮海外小企业对接中国供应链和资本。
他之所以发起这个活动,倒不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未解决的问题太多。“我想通过这个项目去看看其他文化背景的年轻人会怎么看待中国现状,会不会有新的解决思路。”Nicolas认为,很多外国人来华之前有着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其中包括中国人骨子里的内向保守。
活动邀请发出后不到一周时间,Global Shaper上海站就接到60多份提案。有些项目很宏大,比如开发一款App,搭建一个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线上平台。“但我们只有7天时间。”考察可操作性之后,有8份提案最终胜出。
无一例外,入选的八位Improver都带着改变世界的想法而来。他们之中有三位来自印度、另外五位分别来自南非、意大利、马其顿、蒙古与加拿大。但改变一座城市,七天时间远远不够,更何况大多数人对上海并不了解。只有三位Improver曾来过中国,其中还包括从小移居加拿大的Vivian在内。
空气污染成为Improver心中对中国城市的最大标签。8位Improver中有两位的提案与空气污染治理相关,尽管她们解决问题的方式略有不同。
蒙古女孩Eja Batbold的项目有些简单直接。她与上海本地一家初创公司合作,为三个儿童中心提供七天免费的净化器支持。除此之外,她在这里找到一种新鲜商业模式。市面上质量上乘的净化器价格贵,普通家庭负担起来有压力,而与Eja合作的初创公司采取租用方式,每月租金不到100元。长期租用的客户两年后能拥有这台净化器。“我希望把这种模式带回蒙古,降低些租金,让更多人呼吸到干净的空气。”
在人口扎堆的孟买,留给废弃物的空间越来越小。Amishi Shah是一位环保“魔术师”,她从2013年开始研究如何将废物再利用,而不是送去垃圾处理厂压成渣。随后,Amishi创办The Upcycle Co.。截止到现在,这家初创企业已处理一吨不可回收的垃圾。她决定把废物处理经验带到中国,在七天内搭建起一个小型工作坊,教会成员们如何利用日常废品制作绿植和简易的室内净化装置。“室内空气质量往往比室外还要差10倍,你坐着工作都有风险。”工作坊与本地一家公益组织合作,350位成员后续将把学到的好方法继续传播开。
尽管切入空气污染治理的角度很细致,但Alok Medikepura Anil在对比考察中印环境问题后发现,他们的项目切入得太浅。“参观上海城市规划展览馆时,我看到政府从宏观层面已经有相关规划。他们似乎已经想好2040年上海会是怎样的。”
除了空气污染,其他Improver也拿出了视角不同的提案。
Vivian Kwan同时患有抑郁和焦虑症,命运或许从小时候移民加拿大就已埋下伏笔。差异的文化环境,加上中国传统家庭对心理问题的避而不谈让她经历过许多人生暗夜。
在念本科时,她曾遭受到班里同学的种族歧视。身边一位要好的华裔朋友也在2015年失踪,后被发现自杀身亡。“从传统的中国家庭长大,父母从未与我讨论过精神健康的重要性,这甚至被视为禁止话题。”一边接受心理治疗的同时,她选择继续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
“在上海生活的人可能也会遇到各种压力,产生心理问题后,又不自知或者无法寻求帮助。我想做些什么唤起他们重视心理健康的意识。”哪怕只是在路边和年轻人聊聊,倾听他们的故事。
但真着手项目时,Vivian才发现找到合适的受访者实在不容易。共有105人参与到项目中,他们有的是Vivian从Facebook等线上渠道勾搭上,博士生导师也介绍几位有学术来往的朋友帮助她。但相当一部分采访对象是大街上偶遇的路人。
即便是Vivian能用简单的普通话沟通,路人们还是很难打开话匣子。“我通常会以‘今天怎么样?’之类的轻松话题拉近距离……但是你知道的,他们多半都在说朋友、家人的故事,很少涉及自己。” Vivian说。
对印度摄影师Siddarth Selvaraj来说,与路人尬聊极其有难度。“我对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更熟悉,我吃过它们的食物、听过那里语言,对它们的文化略知一二。但对上海,我真的一无所知。”
Siddarth想知道,同是热门新兴国家,为什么中印两国彼此有那么多偏见。BBC曾经做过一项调查,其中20%印度年轻人对中国有好感,有21%的中国年轻人这么看印度,而两方各有35%的受访年轻人表示对彼此国家没有好感。就连Siddarth本人都怀着刻板偏见。在短片中,他用“龙与虎”的形象来比喻两国之间的关系。
因为语言不通,Siddarth在刚开始街访时常会感到抓狂。“无论我说什么,路人都是一幅困惑的样子。”说完,他又加上一句:“或许是我口音太重。”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完全适应。“如果你向路人寻求帮助,即便听不懂但他们还是会热心帮你。”这点出乎Siddarth意料之外,他以为这里的人们闭塞,不容易搭讪。不过两天之后,他就能拿瓶啤酒在大街上晃荡,看着老年队跳广场舞了。“这里的人们生活得积极向上,而这在印度并不常见。”
在一周后的总结会上,8位Improver信誓旦旦的表示,无论以后来不来中国,他们都会与项目合作者保持长久联系。但这场社会实验最成功的改造对象应该是Improver们自己。
一些偏见被打碎。比如Amishi在来之前以为中国人对环境污染不够重视,接触的信息有限。来之后她发现,人们并不像在孟买那样总把环境污染作为日常话题,但中国市场提供的产品和商业解决方案倒是更多。
“他们要比我想象中守规则。”Siddarth补充说。Amishi对此表示赞同。她认为,同样是人口高度集中的城市,上海要比孟买有秩序得多。“如果你去孟买,第一次见到这个城市脑海中一定会冒出一个词‘chaos’。对比来看,真的很难想象上海2400万人口都在哪?”
大多数时间在一旁沉默的马其顿女孩Bozhanka Vitanova开口了:“作为在美国生活工作的女性,天黑后我是不敢出门的,但无论是住北京的胡同,还是上海的弄堂,晚上去便利店买点东西,非常安全。说走就走,根本不用担心。”
城市里的科技潮也是令8位Improver感受新鲜的刺激点,比如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以及出门不用掏钱包的手机支付等等。
但Luigi也提出困扰他的疑问,为什么上海没有好好向世界推广自己呢?在西方世界,人们对中国城市的理解与现实充满魔幻主义色彩。Global Shaper上海站的成员Ruby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也发现,在掌握着话语权国家,老一代人对中国的印象还停留在成龙电影里。她正在筹划将Global Shaper们的故事集结成册,通过《福布斯》等国际媒体扩大影响。
影响已经造成,发起人Nicolas也预料到。比如Luigi在社交平台上有三千名铁粉,项目结束后的一周,Luigi把这段经历写在他的推文中,文末还附上一首罗曼蒂克的小诗。“我们八个人在一周里至少与1000位本地人打过交道,让他们有意或无意的思考了这些问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会和我说话’,这也将成为他们经历中的一部分。”
Nicolas在总结这次项目的意义时,这样评价到“实验者”们:“我们都想改善这个世界,这是Global Shaper秉承的价值观。重要的是,我们真的会互相帮助去促成彼此的项目,无论是找人还是找资源。世界比我们想象中大,而且它是一个整体,我们每个人都是联系在一起。而所有好事发生,一定是因为有人开了个头,我们愿意做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