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包使个体短暂抽离出原来的自我,变成跳跳鱼悲伤蛙或者暴走脸,形成暂时且脆弱的价值和情感共同体,获得自我安慰和群体狂欢。
美国漫画家艾丽·布罗什创作的“跳跳鱼小姐”漫画
表情包“我们是谁”,这段时间刷了无数人的朋友圈。人们用它加上不同的台词,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从最初的广告圈到后来的各个领域,从各种职业到各地人群……犀利的语句和夸张的漫画形象充满趣味地带来了情绪释放和共鸣。
纷纷转发的网友中,很少有人知道这组漫画来自于美国漫画家艾丽·布罗什 Allie Brosh 于 2010 年发布的“跳跳鱼小姐”系列。其夸张简单的绘画风格,主要是用来激励自己度过抑郁症的困难岁月。在国外,这组图片被改变成表情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2012 年。而国内早在 2013 年就已经出现该组漫画的本土版本。只不过是最近因“我们是甲方”的改编,才真正“爆款”。
国外表情包进入国内,遇到改造乃至“照抄”,并不是新鲜事。几年前的暴走漫画(Rage Comic,简称“暴漫”)通过极其夸张的手法来表达愤怒、开心以及无语的心情,深受网友喜爱。因此在贴吧、弹幕网站等青年人聚集的网络社区中频见身影。之后更是在“王尼玛”团队的传播下红遍了整个网络,并注册了商标成为其团队的标志性表情。提到“暴漫”就想到“王尼玛”,已经成为了大多数网友的条件反射性反应。
其实暴走漫画绝非这一系列表情的原创者。早在王尼玛传播之前,“暴漫”系列表情早就在贴图网站 Tumblr 上广为流行并遭遇各类改编。追溯这一系列有趣表情的历史,最早是在 2007 年 7 月 17 日的匿名贴图网站 4chan 上,有人贴出了这样一张图:
可以看见,最初的版本,里画风和线条都再简陋不过。但已经出现了极其引人瞩目的夸张化特质。在这之后,另一个表情脸 Troll Face 于 2008 年在贴图网站 DeviantArt 上因为其贱萌的嘴脸一炮而红。作者声称他最初只不过是想画一个太空飞鼠 Rape Rodent 的变种:
紧接着,最重要的暴走脸 Rage Face 登场了。据网友考证:暴走脸最早同样出自牛人辈出的 4chan。其表现的是在大便时压水花失败时的心情。这个悲伤愤怒到线条凌乱的表情广受好评,被频频传播和加工——以至于社交新闻网站 Reddit 在 2009 年 1 月开设了专栏,开始允许用户上传自己的暴走漫画。
更神奇的是,姚明最著名的表情包也是从欧美来的舶来品。姚明表情来自一场火箭队的赛后新闻发布会,他在队友发生冲突愤怒离场时非常无厘头地说了一句“一会儿酒吧见”,引爆全场笑点,一张笑到五官变形的照片由此横空出世。2010 年 7 月 11 日,Reddit 用户 Downlow 上传了一系列全新的原创漫画脸,其中就包括这张趣味横生的姚明脸。
传入中国后,姚明脸迅速成为了“暴漫”表情包的重要一员,也被纳入了暴走漫画公司的盈利范围。
暴走漫画走红后,很多人开始争议这些表情包和创作能否号称“原创”,以及是否能用来盈利。不过,对某一网络文化要素进行 Ctrl+C 与 Ctrl+V(即“拼贴”)的同时,加入各式各样想法来“再创造”,实乃互联网文化的常态。在传统创作中,对作品的复制剪贴、过分解读改编或者肆意传播,一般被视为严重侵犯作者著作权的举动。然而在网络上的创作,既是模仿和二次创作,也带有浓厚的原创性(originality)和作者身份(authorship),从而变成一种难判归属的大众文化。
与其说网络表情包是篡改、抄袭,不如说是引用和再造——用重新创作的图像来表达意义,早已是视觉文化时代的生存常态。图像素养——读图制图发图,已经成为新人类必备的知识门槛。这些再造的作品既粗陋又精密,既直接又暧昧,目的是吸引同一个话语符号体系中的人们在互动中找寻刺激,在赞与互赞中大举收割集体身份认同。
事实上,表情包不只在传入中国后会被本土化改造,在欧美文化中也有各种改编和重构。比如,暴走漫画系列中的姚明脸,就被巧妙地与其他著名表情放在一起,主要用来表达对某些事情的不屑,或表达对某个观点的嘲笑——类似于“去你的”、“这算什么”等等。之后,姚明脸又被 Reddit 用户 Wholemilk 重塑为“反向姚明脸”这一变种,用来突出前后情绪的极大落差。
另一个由于被国外网友改编而红的表情包,是一只丑陋而面带悲伤的青蛙——称为“悲伤蛙(Feels Bad Man、Sad Frog)Pepe”。2005 年,漫画家 Matt Furie 创作了名为《男孩俱乐部》(Boy’s Club)的系列漫画。漫画里的 Pepe 是一只非常快乐阳光的青蛙,就连撒尿都要把裤子脱到脚脖子。别人问它为什么这样做,它回答说:“因为比较爽啊” (feels good man)。这则漫画传到 4chan 之后,网友对这只“好爽蛙”进行了二次创作,把它的嘴巴调了一个方向,“悲伤蛙”由此诞生。
Pepe 集颓废、悲伤和无奈为一体的表情,非常适合用来表达复杂的负面心情,正符合不少网友有点儿“丧”的心理状态。于是围绕悲伤蛙的表情包创作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它就侵占整个社交网络成为广为人知的流行标识。传到中国之后,它又配合广为流行的“小确丧”文化,被进一步改造和扩大内涵,有了种种不同的形态。值得一提的是,在欧美,悲伤蛙已经被另类右翼借用,变成了种族主义的图腾符号,以至于漫画家要宣布“画死” Pepe,以减少负面影响。
表情包的不断再造和多维度传播,与互联网时代的文化特征是分不开的。其中首要因素就是“多变”和“快”。在互联网技术充分发展的今天,信息流动的速度加快,深度和幅度越来越大,文化的流行和被抛弃,仿佛只是一瞬间。快速发展的时代所需要的,正是能够轻易变换的快消品。开放式编辑和简单操作,乃至各类“生成器”的出现,造成表情包更新换代十分迅速,大大提高了表情包与热点事件和现象实时对应的可能。这种强互动性,让表情包文化能够紧贴潮流或者直接创造潮流。
因此,在制作上表情包不追求精良、画质优秀,而是追求搞笑和内涵。例如暴走漫画就是通过粗糙、毫无美感但通俗的鼠标绘画来表达当时的心情。因为绘制简单便捷,在短时间内就可以通过简陋的画风,达到清晰明确又幽默的表达效果,所以获得了网友们的广泛传播以及认同。
而形式上,表情包作为互联网拼贴和再创作文化的典型,则往往具有多重层次的特征。
首先,不少再创作后的表情包都由三层结构组成:中间是表情夸张的脸部特写,轮廓是漫画式的线条勾勒,配上表达心情的语言文字。表情猥琐的成年人和萌宠可爱的外形以及能够充分彰显内心的金句,共同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不同层次间看上去是互相对立充满矛盾与反讽的,但又离奇地在整体上达到了和谐一致。从而表情包可以被毫不违和地运用到各种需要的地方,发挥强大的表意功能。
作为拼贴和再创作文化的典型表情包,通过将一个形象嫁接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关的环境中——甚至是对立性的环境中,最终创造了当代互联网语境中一种充满消解抵抗传统味道的表达方法,即表意的中空和虚无。
传统文化中,从宗教图景描绘到政治宣传的招贴画,越有宣传目的,就越要求图像和内容统一,力图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观点,不造成任何可能的误解。从沃霍尔等人开始的波普艺术发展,却完全抛却传统观念,靠形式和内容的对立建造起抵抗和反讽。如今表情包在图像和意义剥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形式和内容高度分离和随意组合,让表达的意义完全随机成为暧昧不明的符号。图像不再是稳定的结果, 而只是再加工的原料,可以用种种杂糅拼接来消解和重构。任何图像都随时可能被剪切隔离,放逐到新的荒野,与另一个素材相遇,最终组合成为意义颠覆的新话语。这即是图像的脱域(detereitorialization)。“金馆长”、“小胖”或者姚明的脸,可以出现在任何事物上,成为“漂浮的能指”。
而这其中的悖论在于:正是因为表情包中有太多的隐喻、转义和借用,容易带来议题离散和意义的误解。最初用来代替的文字的表情包中,便又开始偏离图像,而转移向文字表达意义。表情包最初产生时,可以没有文字内容,或文字内容只为表情图服务。但如今,如果不配上清楚明确的文字,表情包便可以被理解为任意一种涵义。这样的图片交流几乎可以说是空洞而不具备真正意义的。去年火热一时的表情包“圣战”,正是如此用虚空且粗糙甚至不具含义的图像进行政治表达和立场攻击,从而最终陷入不了了之的结尾。
不过反过来,这也意味着,同一图像几乎可以匹配任何一种意义,滑入任何一种语境。正如“我们是谁”的表情包配上来自各个不同行业和不同人群的解释和呼号都依旧成立,都能够充分表达创作者的心声。这是当代互联网图像文化的语法规则——图像空洞和无所不是,才能作为最强大的创作素材发出或喜或丧的无穷呐喊。使用表情包的目的也就变成了用反讽夸张式的虚浮图像恶搞一切、讽刺一切、否定一切,不再明确坚持抵抗某个单一的政治或社会对象,而是使个体短暂抽离出原来的自我,变成跳跳鱼悲伤蛙或者暴走脸,形成暂时且脆弱的价值和情感共同体,获得自我安慰和群体狂欢——这就是表情包的改造中所折射出的网络文化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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