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LO衫上布满灰迹的年轻人、抱着孩子的新手妈妈、裹着明亮头巾的老太太，所有人聚在一块空地上开村民大会，几乎每个人的手机都开始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这是来自美国慈善机构GiveDirectly（意为“直接给钱”）的短信提醒。

去年秋天，GiveDirectly宣布，在接下来的12年中，它将每月额外给肯尼亚这个贫穷村庄的每位成年人22美元，不带任何附加条件。钱被打到与手机绑定的银行账户上。短信铃声响起意味着最新捐款已经到账。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一些年轻女性跟着放声歌唱。

救助金通过名为M-PESA的手机银行服务交到肯尼亚贫困家庭的手中

目前，在帮扶穷困人群方面，社会基本都认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观点，几乎所有援助都是实物捐助，不管是食物、类似奶牛这样的资产、职业培训还是教科书。这实际上意味着，政府、捐助组织、甚至是捐给慈善机构的个人在决定穷人最需要什么。

但GiveDirectly认为，直接把钱送到穷人手里，由受赠者自己决定如何使用，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过去十年来，GiveDirectly一直鼓励这种现金援助。这家由4名希望挑战传统援助的经济学研究生创办的慈善机构，联合硅谷基金会以及通过GiveDirectly网站捐款的普通公众，已向肯尼亚、卢旺达和乌干达的人们提供了6500万美元。

这个靠近维多利亚湖的村庄是GiveDirectly的实验对象之一。村庄大约有400名村民，每人每天靠不到2美元过活，住在泥砖小屋里，没有自来水。

靠近维多利亚湖的实验村庄（应要求匿名）

今年秋季，GiveDirectly希望将实验延伸到肯尼亚其他200个类似的村庄，然后与100个没有得到现金的“受控”村庄进行比较。

此次实验，GiveDirectly将款项定为22美元。其董事长麦克尔·费表示，22美元是肯尼亚当地人的“食物贫困线—— 为自己买一篮子食物所需要的钱”。

实验产生的影响需要十多年才能确定，但只要几个月，你就能从参加村民大会的两位面带笑容、鼓掌欢呼的堂兄弟脸上窥见端倪。

丹尼斯·奥蒂埃诺是一位30多岁、4个孩子的父亲，拿起电话看到他的新余额，欣喜地说“我拿到了！”

丹尼斯·奥蒂埃诺

站他旁边的是30岁的邓肯·欧德洛，单身、说话更温和，但也同样高兴。

“我更开心，”他喃喃道。 “我更开心，更开心。”

对他们来说，这些钱已经证明了生活的变化，更关键的是，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

奥蒂埃诺：“我想种下一片树林”

一天早晨，我在奥蒂埃诺家旁的地里遇见了他，当时他正在用弯刀砍下树枝，然后把木头烧成木炭。

需要说明的是，奥蒂埃诺是个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贫困，但由于缺乏资金而受阻。

奥蒂埃诺16岁就成了孤儿，高中一毕业，在亲戚的帮助下，他成功找到了一份修理汽车的工作。但自公司倒闭之后，他就再也没能找到活干。“我申请过！申请了很多次，都没有用。”奥蒂埃诺叹了口气。

他解释说，招聘工作的人常常要求提前给点“好处”，“他们会说，‘好吧，在你开始工作之前，先付我一半工资钱’”。但他根本拿不出。

奥蒂埃诺尝试做过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包括开酒吧，在维多利亚湖边的一个凉亭向渔民卖饮料。麻烦的是，为了让酒吧开业，奥蒂埃诺不得不以接近25%的利率贷款1000美元。这笔支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每一天，无论我卖了多少钱，我都只能把它们交给银行。”奥蒂埃诺说：“到头来还是给银行打工。”

奥蒂埃诺的酒吧

接下来是制造木炭。

奥蒂埃诺说，理想情况下，他会买下别人地里一颗高大茂密的树，然后租一把电锯将其砍掉。但问题再次出现，他没有钱。所以，他只能用自家地里的灌木，用手砍断每一个树枝。

奥蒂埃诺把树枝扛在肩上，拖到燃烧的火堆处，整个人汗如雨下。光砍木头就要几个小时，还要把叶子去掉，然后才能搭成一堆，从底部点火。这一过程需要两天时间，之后才有足够的木炭出售，最多也就卖5美元。

因此，几个月下来，奥蒂埃诺和妻子每月从GiveDirectly领到的44美元，将他们的收入提高了50%。

好处已经可见，最明显的是奥蒂埃诺2岁的女儿格洛瑞亚，蹒跚地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健康而充满活力。

“爸爸的女儿。”奥蒂埃诺叫她，格洛瑞亚是他的小跟屁虫，去哪都跟着。她拿起一根树枝，假装是一把弯刀，拍地一声打在爸爸旁边的树枝上。

奥蒂埃诺说，格洛瑞亚过去常常饿哭。在接受GiveDirectly救助之前，每个月好几天他都拿不出钱给孩子买早餐或午餐。有时候，除了所谓的“粥”——水、面粉和糖混在一起，“仅仅能填满肚子”，家里连晚饭都没有。回忆起那些日子，作为父亲的奥蒂埃诺感到很羞愧。

格洛瑞亚

奥蒂埃诺感激自己现在可以给孩子更多的肉和鱼。有了这些额外的慈善资金，他现在至少能保证在午餐和晚餐吃上固体食物。至于早餐，他们会从在附近啃灌木的山羊那挤点羊奶。过去家里只有两只山羊，有了GiveDirectly的帮助，他们又买了3只。他们希望把山羊养起来，然后卖掉小山羊，或许以后能买一头奶牛。

奥蒂埃诺还有一个更长期的雄心勃勃的计划，“种一片树林”。具体来说，是一片用作建筑木材的桉树和柏树林。

奥蒂埃诺的树林

奥蒂埃诺每个月都存下10美元用来买树苗，长五年，这些树就能拿去卖了。他希望用这笔钱把4个孩子送上高中。奥蒂埃诺为每个孩子指定了小树林的不同部分，让他们帮着种树。“这就像他们的银行帐户。”奥蒂埃诺笑着说道。

奥蒂埃诺和大女儿给柏树苗浇水

奥蒂埃诺希望这一事业能最终使他的家庭摆脱贫困。因为这一次，他不仅有想法，更有了足够的资金去实践。所以在12年后，即使GiveDirectly不再发钱，他也不需要了。

欧德洛：沙发的魔力

欧德洛和奥蒂埃诺的经历不太一样。

两家相距仅10分钟的路程，沿着一条红土小路就能走到。当我赶上欧德洛时，他也在地里砍树枝。这片地属于他年迈的阿姨。欧德洛一边清理灌木丛，一边和她聊天。

在自家院子蹲着的欧德洛

欧德洛的阿姨看上去很担心，因为欧德洛有癫痫，在阳光下工作有风险。“我怕他在这里发病，”她压低了声音，以前也发过病，“很多次”，但欧德洛坚持要帮忙。

欧德洛一直试图证明自己有用，可以独立生活。但人们不愿雇他做零工。他会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出去找工作，眼看着别人都被挑走了，只剩下他独自回家。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欧德洛说，“这让我很沮丧，我开始颤抖，想哭，但最后还是憋在心里”。

更糟糕的是，欧德洛从前并不是这样。上小学的时候，他是班里的尖子生。一位堂兄说，欧德洛总是不耻下问，用问题“轰炸”老师，老师也乐意回答。

癫痫发作是在八年级，到年底，欧德洛不得不辍学回家。但他显然还是很聪明，喜欢读书，对一个中途停止学习的人来说，欧德洛的英语水平非常高。不过，多年来的癫痫对他的大脑造成了损伤。欧德洛讲话开始变得缓慢、不连贯，还经常陷入迷茫，对周围发生的事感到疑惑。

由于没有收入，几乎所有的东西，包括食物和药品，都只能依靠母亲和兄弟姐妹购买。欧德洛的大姐贝蒂说，欧德洛讨厌不停地向他们拿钱，有时候他甚至不告诉他们药已经吃完了。只有注意到欧德洛的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时，他们才意识到“啊！他没有药了！”

但这段时间，欧德洛说，他可以用GiveDirectly发下来的钱买药。他把药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吃掉。药钱占他每月花费的三分之一。

不仅如此，欧德洛还可以为他珍视的东西——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存钱。他解释说，当一个男孩长大成人，就要在父母的地上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有活动区域和睡觉角落的土屋，这是村里的传统。但欧德洛从来没有钱。

直到一年前，兄弟们才为他建了一间小屋，但家里没有家具。买那套沙发对他很重要，欧德洛说，“有客人来访时，我才不会觉得羞愧”。

欧德洛的母亲帕梅拉还记得一辆白色出租车把新家具绑在车顶拉到欧德洛家门口的那个下午，欧德洛扛着一把扶手椅，接着坐上去，笑了。然后，帕梅拉说，他开始招呼所有的朋友，“来，请坐”。

欧德洛和母亲帕梅拉

“是，”欧德洛表示同意，“我就是止不住笑。”

不过，新家具只有木质框架，坐垫和靠背必须另外购买，欧德洛的钱不够。所以从那天起，欧德洛就开始存钱，每月买一两个垫子。

还有其他计划吗？没多少，欧德洛承认。不像奥蒂埃诺，欧德洛没有计划如何利用这笔善款赚更多的钱，没有准备钱停发之后要怎么办。

我问他：“你担心到那个时候你会回到从前吗？”

“是。”欧德洛的眼睛盯着下面，说：“我想是这样。”

尊严和重新燃起的爱

GiveDirectly的实验会失败吗？

董事长麦克尔·费说，不一定。但他也表示，用成功与否来衡量是个不公平的标准。

“我们都希望这样做能对他们产生长期影响。”费说，但在某种程度上，GiveDirectly的22美元只是世界花费数十亿美元进行救济援助的不同版本，其他组织提供的是食物或其他形式的实物援助而已。没有人期望这种援助能够使人们永久摆脱贫穷。

因此，只要证明给穷人现金是更有效率和效果的方法，就足够了。

费说，“让他们做出选择”，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贫穷对一个人的伤害，而且不只是看得见的影响。

对欧德洛来说，贫困真正偷走的是他的尊严，而沙发又把它还了回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村里残废的人，总是要依靠别人，不能自己做主。现在他可以邀请人们过来做客，并为他们提供坐的地方。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算作是一个人。”欧德洛说。

更实际的是，奥蒂埃诺说，最深刻的好处超越了物质生活的改善。

那是傍晚，奥蒂埃诺和妻子贝坦思坐在家门口，拿着记事本，低头计算每月的预算。奥蒂埃诺用铅笔算数，然后抬头说：“我在想，我们上次没钱给你妈妈买谷物，这次应该给她一些。”

贝坦思撅起嘴问：“嗯，我们有多少？”

在GiveDirectly给予救助之前，这些事想都不能想。

奥蒂埃诺和妻子贝坦思

父母早逝，作为老大，奥蒂埃诺觉得自己有责任在弟弟妹妹困难的时候帮一把，即使他也一样拮据。更尴尬的是，奥蒂埃诺还没有向贝坦思的父母付清彩礼，一般是两三头牛、一只山羊和一些现金。

奥蒂埃诺担心贝坦思不会同意。贝坦思的想法是，“我们作为一家人有自己的开销，老实说，连这一点他也不能满足，怎么去帮助他的弟弟妹妹？我有时候无法理解，就会引起摩擦。”

奥蒂埃诺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只留一点零花钱给妻子买杂货，大钱怎么花妻子全然不知。奥蒂埃诺说：“我想的是，好吧，妻子就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是男人，我来完成我的部分。我拿着钱，告诉她你应该怎么做。”

两人在金钱上的争执也渗透到了他们的关系中。“我会回家。如果有饭，我就吃一顿，然后上床睡觉。不会交谈。”奥蒂埃诺说道。

贝坦思也同意“这样过日子有点郁闷”。

但是现在，两人会一起决定如何花掉这笔“横财”，增加预算已经成为每个月的仪式。他们会一起做其他有趣的事，比如去市场购物。

奥蒂埃诺和妻子贝坦思

奥蒂埃诺说，他们也会手拉手在村里散步。

“夫妻这样在村里散步其实不太正常，”奥蒂埃诺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但这样很像我们结婚的那天。”

“你的意思是像新婚夫妻？”我问道。

“是，”他笑着说，“你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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