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估计,北京市有371万的停车缺口。20年间,这个超大型城市试图从立法、宏观规划、细节管理等维度破题,但效果并不理想。界面新闻数据研究中心分析发现,北京停车难题不仅体现在供需畸形链上,停车场的数量在各区分布也不均匀,朝阳区和海淀区领跑全市,但高峰期一位难求。老社区难停车,CBD更头痛。
摄影:吕萌
“每天找停车位就像一场战争。”
彭炜(化名)刚刚完成了一次技术难度极高的停车:从一车宽的路拐进来,在被汽车回字型包围的楼房门口左转180度,迫近前方轿车的尾部,再准确倒入后方两车间的空隙。
早上10点,他步行500米左右前往中关村的办公室。为了解决停车难题,彭炜辗转找到了公司附近这个老小区里每月150元租金的闲置车位——不少同事也是如此。正是早高峰时刻,这些从事高新技术行业、衣着体面的人们在这些老小区停妥车后,前往中关村的腹地。
局部来看,中关村地铁站附近的路面停车场数量有限:邮局北楼的地面停车场仅有32个车位,海淀大街路边的占地停车场,仅有10个车位。在工作日,这些停车位早早被挤满。
即便能找到车位,中关村中心区域昂贵的停车价位也让白领们望而兴叹:家乐福超市的地下停车场每小时收费6元,如果办年卡,6500元的价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抵得上一位职场新人的月薪——周边地下停车位价格与之相仿。
中关村“停车难”的现状在北京并非孤案。供需数据所呈现的,是庞大的停车位缺口。
北京交通发展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2000年起,北京市的机动车保有量就呈飞速增长趋势。到2015年,北京市机动车保有量从151万辆增长为561.9万辆。而与北京市机动车保有量增速相比,停车位的增速要缓慢得多。2005年,北京市机动车保有量为258.3万辆,备用停车位只有71.8万个。直到2015年,停车位数量才刚达到190.6万个。
以上为北京市汽车保有量和停车位数量对比。数据来源:北京交通发展研究中心
如果按汽车与停车位1:1测算,约有371万辆机动车处于无处停放的状态。但在清华同衡静态交通规划设计研究所所长王杰看来,这个缺口的测算仍趋于保守。“国际上城市机动车与停车位的配比应该是1:1.3,后者中的“1”是居住车位,“0.3”是出行车位。如果按此标准计算,(即便)加上稀少的非经营性停车位,北京的停车位缺口仍高达50%以上。”另一方面,停车位不均衡的分布,让“停车难”的公共难题亦被放大。2017年4月28日,北京市交通委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第一季度,北京全市备案停车场为6764个,备案停车位196.14万个,分布在包括朝阳、海淀、丰台等17个辖区约1.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从数据上看,只有朝阳和海淀区的停车场数量过千,分别为1611个和1071个,远远高于其他辖区。停车位数量同样也是朝阳区、海淀区位居前列,丰台区紧随其后。
极海数据显示,在二环以内,公共停车场很少;在二环以外五环以内,停车场密集度迅速增加,中关村、 望京、三元桥、三里屯等地区的停车场很多。到五环以外,停车场密集度有所下降,其中,上地是停车场较多的地区。值得一提的是,朝阳区拥有7个停车密集区。
数据来源和技术支持:极海•GeoHey
北京最繁华的二环以内地段,人们都把车停在哪了?极海研究分析后给出的答案是路边。这是因为停车场的土地利用率低、占地面积大,在寸土寸金的二环内建停车场并不经济。
但亦有乐观的一面。“根据一个基础数据调研,(北京)城中村的机动车可能有80万左右,城中村没有配建停车位,但这些车都停在空地上。”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告诉界面新闻。
北京市交通委公开的停车场(位)备案表对全市停车位做了功能性分类,主要有居住区停车位、公建配建停车位、单位大院停车位、路侧占道停车位、路外停车场和其他停车位。
公开报道显示,在1994年以前,北京市没有居住区建设机动车停车设施的配套标准,在此之前建设的居住区,特别是位于东、西城和二环、三环以内的部分居住区,在建设时完全没有考虑到机动车停车的问题。 历史旧账成了大问题。
1994年,北京市实施第一个建筑配套停车泊位标准,规定居住小区开发商在建设中应按照每10户居民至少需要配备3个车位的标准,建设建筑配套停车泊位。这一标准执行了近20年。
2015年3月5日,北京市政府下发《北京市居住公共服务设施配置指标》和《北京市居住公共服务设施配置指标实施意见》,大幅增加了居民汽车场库指标,达到0.3~1.3车位/户(含0.1车位/户的访客车位)。指标细则显示,北京市停车位按旧城地区、一类、二类、三类地区及商品房、保障性住房(售、租类)等不同情形分别配置。在旧城地区,商品房配建停车位下限为0.8车位/户,销售类保障性住房配建停车位下限为0.5车位/户,租赁类保障性住房配建停车位下限为0.3车位/户。
但新标准仍然难以满足目前的居住区停车需求。界面新闻走访发现,在新指标实施2年后,北京市老社区的停车位还是老大难。
2017年7月19日18点,朝阳区芍药居北里社区外的大马路两边停满了周边居民的车辆。而在社区里,划线的、没划线的空位已所剩不多。一位链家员工向界面新闻介绍,整个芍药居北里,地上、地下停车位一共1000多个。
郭华(化名)在这里购买了一套二手房。没有排到车位的时候,她把车停在四环或者南门外的文学馆路。但问题随之而来:这里停车虽免费但面临违法停车,可能会被处以200元的罚款。
早上,孩子上学穿过整个小区去搭车也不方便。 她也试过把车停在楼门口非车位的空地上,但空地紧俏,也容易被过往的快递、外卖车划破。最后她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下了另一个房主的车位,这个价位是这位房主交给物业金额的两倍。
根据订单的起终点数据,滴滴媒体研究院分析发现,到晚高峰时段(17-19点),结束一天辛苦工作的人们或直接回家,或去商圈吃喝玩乐。滴滴媒体研究院数据显示,三里屯、劲松望京、芍药居和潘家园是晚高峰热门终点。
数据来源:滴滴媒体研究院
类似的情形不仅出现在老社区,高档小区亦面临同样的难题。在海淀区西二旗附近的“领袖硅谷”,楼房旁、道路边停满了名牌汽车。“如果晚上8点以后才回小区,停车就比较难。”王姓业主说,小区物管允许业主免费停一辆车,有的车主会把自有的其他轿车停在马路边上。
高峰期的北京市商圈公共区域亦车满为患。
2017年4月,簋街完成改造升级,在原有171个路侧停车位的基础上,又增加了200个左右的停车位。但对于一位难求的簋街而言,这杯水车薪。据统计,簋街夜间最低停车需求为600余辆,峰值时甚至能够达到900余辆。
为缓解用餐高峰期停车难问题,以美食闻名的簋街管理方在每天上午11点至下午1点半、晚上6点到次日早7点,会将自行车道用作停车位。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满足食客们的停车需求。
7月19日20点,簋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刚刚开始,食客们停车全靠运气。“周末经常有人转悠了一圈还停不了车,太火了。”停车管理员坐在马路牙子上擦着汗。
商圈的停车状况或更糟糕。
滴滴媒体研究院分析发现,北京早高峰时段,人们多从北京周边向市中心集中,国贸、金融街、中关村、上地和朝阳门是最热门的终点。
国贸地铁站附近的停车场相对昂贵,中服大厦停车场白天收费价格最高8元/小时。虽然价格高于周围其他停车场,但这里的停车位最为紧张,界面新闻前往该停车场时,正值上班高峰期,128个车位全部已满。停车收费员告诉记者,早上9点到10点是这里车位最紧张的时候。
国贸地铁站G口附近的大北写字楼西停车场仅有20个车位。住在国贸地铁站附近的叶女士每天早上8点左右开车到该停车场,再乘地铁去上班。“如果来得晚,就得去找停车场,绕上几圈肯定得迟到。”一位车主挺无奈。
在五道口附近的清华科技园,地上停车位大约一天35元。不少网约车和出租车都是来了绕一圈就走,送客人上班。年轻人则成批地步行前往园区。园区通向大马路的一条道路边,一排停车锥被贴上了停车软件广告。
ETCP数据显示,早高峰7点钟左右这五个地区的停车场饱和度还不算太高,在30%左右,很容易就找到停车位。
朝阳门:
国贸:
金融街:
上地:
中关村:
到了9点,多数停车场饱和度超过80%。
另外,医院附近也往往是停车的重灾区。
同仁医院和北京医院分别位于崇文门内大街两侧。7月20日上午,北京医院体检中心早早摆出“车位已满”的牌子。有的车主停在路边,十几辆车中已有两三辆被贴了违章罚单,有的车主则是守在车里,等来人检查就马上开走。
东交民巷北侧的大华路上显得更加拥挤。单行线双车道被分割成两部分,堵得水泄不通的西侧车道通往北京医院停车场,东侧车道直行可通往街边社会停车场。
北京医院门口有十多辆车正排着队,十分钟内仅有一辆车成功入库。在西门,停车位仅有30到40个。“这边停车太难了,每次来都得等很久,今天有专家号,人更多。”车主说。
公共空间停车难题导致怪象丛生。
尽管2015年8月3日国家发改委下发的《关于加强城市停车设施建设的指导意见》,已明确全面放开社会资本全额投资新建停车设施收费,但北京仍然存在大量未经批准的黑停车场,且屡禁不止。
2015年曾被媒体曝光过的百子湾南路、百子湾南一路、百子湾南二路等道路存在“黑停车场”现象,至少到2016年仍然存在,且“黑停车场”及人员有增无减。
当下,停车难题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城市痛点。“北京市的机动车的拥有率远远高于这个城市能够承受的规模。”北京市政府交通委员会交通专家委员会委员徐康明告诉界面新闻。
清华大学交通研究所副研究员杨新苗也持相似看法。他估算:“一辆汽车占地面积大概20平方米,加上倒车、通行空间,一个停车位大概需要40平方米,但城市人均住房面积恐怕都没有40平方米,这种资源配置是有问题的。”
徐康明甚至呼吁,像北京这样的特大城市,受资源所限,要彻底解决交通问题,就要减少停车位,以此来促进北京机动车拥有率的下降,改善北京整个城市的交通状况。
“对于城市而言,不应该是以(车主的)需定供(即下限控制),”顾大松说,而是应该根据城市的需要来决定一个城市的停车容量。
清华同衡静态交通规划设计研究所所长王杰解释,这种看法实际上也是学界的一种普遍讨论:对停车位究竟是应该上限控制还是下限控制。所谓上限控制,也就是控制配建停车位数量的上限,“比如某沿海地区,要满足停车位需求的话,需要45万的停车位,但最多只配建10万,这就是上限控制的办法,可以抑制小轿车出行。”她说,这种上限控制的办法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在规划、地产开发和政府管理上很好地推行。
也有观点认为,要通过提高停车收费标准的方式来促进机动车拥有率的下降。“最大问题是停车的成本太低了,”顾大松说,免费或廉价的理念,在北京比较突出,停车成本跟资源的缺乏不匹配,更导致了供需上的矛盾。
目前正在审议的《北京市机动车停车管理条例(草案)》中也将这一观点纳入了其中。草案区分了中心城和外围区域,明确中心城少车位、高收费,明确道路停车的临时属性和高收费,路外停车场的长期属性和相对低收费。王杰解释,把停车资源最稀缺的地方价格提上去,有助于抑制市民机动车出行,选择合理的出行方式,起到反制约动态交通出行、缓解交通拥堵的作用。
除了城市资源有限外,在王杰看来,北京在高速机动化的过程中对车居地产的忽视也是北京“停车难”一大成因。“在人口增长的过程中,会考虑人的居住问题;机动化发展过程中,没有考虑到汽车的停放,没有匹配说机动车所需的土地。”另外,北京市停车难的问题,还有车流瞬间集中带来的结构性缺失、政策、法律、管理问题等。
现存停车位管理上的缺陷也会加剧停车难题。国家发改委城市中心综合交通规划院院长张国华认为,当前的停车管理涉及到多个部门,发改委制定收费政策,交通委牵头实施,具体落实在各区县政府,罚款还涉及交管、城管部门。“这样的体制在我国当前的语境下必定造成停车行业管理的混乱。”
2014年施行的《北京市机动车停车管理办法》亦能佐证他的观点。按照规定,北京的停车管理涉及到了12个行政部门。
“首先要厘清各部门间的关系和职责,将相关管理职能集中、精简,让统一的政令发出、高效、有强制力的政策执行及监管执法成为可能。”他说。要解决停车难的问题仅靠政府单方面的制度改革是无法实现的。
“必须承认的是,基于目前北京的人口和交通密度,停车难问题不可能解决。”王杰认为:“只能缓解,尽可能不让车辆往中心区拥堵,尽量停车有位。”
顾大松一直在关注北京停车管理立法的问题,此前曾发表专栏文章针对《草案》提出了修改建议,认为法规名称应该修改为《北京市停车管理条例》。
他分析,停车管理不限于机动车停车,也包括非机动车停车。而把机动车和非机动车放在一起考虑,有利于从路权平等视角综合平衡机动车与非机动车停车问题,改变停车资源向机动车过渡供给的“以机动车为本”倾向。
但破题的难点还在于,停车问题会牵引交通管理思维的其他侧面——就停车单一维度的立法看起来无法解决这个复杂问题。
北京市人民政府法制办公室主任刘振刚曾向中新网表示,鉴于北京交通拥堵的现状,立法不宜过度强调加大停车设施建设。在具体制度设计时,一方面需要提高出行停车成本,抑制已有机动车的使用;另一方面要强化停车入位理念,引导公众主动选择有位购车,从而实现“以静制动”。
国外在停车管理上有成功经验。以路内停车来说,王杰举例分析道,“美国可以做到逐车位管理,且价格非常昂贵,相比较而言,国内的路内停车往往变成了泊车,而且管理也更为粗放”。日本也对车位管理也有非常严格的凭证管理体系:必须在居住的地方两公里的半径范围内拥有购、租停车位,相关证明需随时接受管理部门的检查。
“美国皇后区最早建立时也没有规划停车场,但采取夜间路侧停车方法,向该居住区居民发车证,户籍和车挂钩,而且必须进行登记和接受检查。”王杰说。
顾大松说,北京市也曾经效仿类似车证匹配的做法,但并没有坚持下去。
从优化空间入手的立体车库引发业界关注,被认为可以有效解决停车难题。
公开资料显示,1918年,世界上第一个立体停车库在美国芝加哥市La Salle旅馆落成,2005年被拆除。在亚洲,机械式停车设备使用比较普遍的国家是日本和韩国。1990年代初期,日本汽车保有量达到6200万辆,机械式停车设备得到高速发展,年递增率猛增到30%以上。
最著名的立体车库,当属德国沃尔夫斯堡汽车城cartowers。在这个巨大的车库里,汽车被放置在一个20层的矩阵,通过SWIFT机器人搬运汽车。
据《北京晚报》此前报道,北京已经开发了13种立体车库,停车楼模式有望在北京各大医院推广。
7月初,位于中关村街道汉荣家园的立体停车设施建成,通过验收后近期将投入使用。这个立体停车设施呈钢架结构,占地107平方米,高18米,由3个单元组成,每个单元都是9层,一共可停车48辆。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据7月20日《工人日报》报道,北京市工体南路小区10多年前就架设了立体车库,但现在已被废弃。“立体车位收费较贵,停车麻烦,取车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许多人不愿使用。此外,立体车位的维护和修理成本也较高。”有当地市民表示。
“立体车库也应该从整体考虑。”王杰说,如果停车场的出入通道并不能承载更多的车流量,“会增加停车的时间成本,加大拥堵程度。”
而从利用率入手,依托政策支持和互联网共享理念,为缓解停车难题提供了新的手段。
就这一方法,北京也进行了多方探索。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北京市西城区共有槐柏树街市政府办公区、什刹海体校等10家单位,可以提供车位千余个与居民共享。为鼓励更多单位参与停车资源共享,西城区还出台了奖励措施,根据单位停车资源对外开放的实际数量,区财政将一次性奖励5万元至20万元不等。
这一方法也已被写入《北京市机动车停车管理条例(草案)》之中,扶持个人或者单位开展停车泊位有偿错时共享。
“目前整个城市的停车有两个50%。城市停车位总体缺口大于50%,现有的停车位的利用率不到50%。写字楼晚上停车位是空的,居民区白天是空的。”
王杰分析,用现代的技术手段来解决和监督整个城市的停车位的使用,来实现对停车资源的严格管理,通过采取智能化的停车管理的平台,让车主共享停车位,“就可能会提高30%的利用率,等于增加了停车位”。
互联网企业也就提高车位利用效率提出了自己的解决之道。通过互联网把分散的停车场联接起来,打破信息孤岛,实现有限停车资源的优化配置。ETCP停车市场总监朱凯认为,在停车位稀有的基础上,信息不对称更加剧了车位的稀缺性。“作为互联网企业,我们做的相当于把停车场都联网,把车位的信息和闲忙状态通过云端共享给车主。”
“互联网介入停车场管理的还可以对停车场进行更系统化、标准化管理。”朱凯告诉界面新闻,比如在线支付停车费用,不仅可以提高停车场出入的通行效率,还可以帮助物业解决以往人工管理停车费用出现的层层克扣的问题,减少管理漏洞。
顾大松认为,缓解北京停车难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缺乏一支从市里面到区里面、到街道、到社区的这样从上到下、能够一体贯彻的静态交通管理队伍。
“目前北京对于停车的管理是条块分割的,没有形成一体化的力量,形不成部门之间的合力。”他对界面新闻说,如果有一支一体化的管理队伍,就能够形成一种机制的革新。
文字:郑萃颖 陈晓双 黄丽君 谢小丹 黎文婕
视觉:吕萌
数据分析:陈臣 徐秋雨 梁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