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如何理解历史与现代性?

在黑格尔看来,人类毋宁说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其中一个环节和中介,人类历史是继承了自然历史,而不是外在于它。

 |  叶雯德

编者按:黑格尔哲学一向以艰深晦涩而著称,也因此常常被批评为是玄学或是唯心论。但我们日常所接触到的黑格尔哲学,与黑格尔本人对精神、历史的理解,可能相去甚远。下面的这篇文章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切入,讨论我们如何可以更清晰理解黑格尔概念中的“精神”与“历史”,并探讨黑格尔历史哲学与我们所面对的现代性问题之间的联系。作者叶雯德是清华大学哲学系硕士生,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受权转载文章,以飨读者。

世界历史哲学作为精神哲学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说康德(Immanuel Kant)体系中有“纯”哲学与人类学之分,那在黑格尔(G.W.F. Hegel)中则只有反映在各个范畴中的同一个精神哲学。二人的分类方法事实上反映了康德和黑格尔的主要差别:康德严格区分先验对象和后验对象的研究维度,纯粹理性与纯粹意志有它们各自的规定,但理性与意志在现实的发展又有另一套规定、历史、习惯,涉及许多任意性;而在黑格尔中,人的一切机制都有同样的规定,无论是意志、欲望、政治、艺术、宗教和意识都是思维。而所谓精神,按黑格尔在《世界史哲学讲演录》(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World History) 中的最简单定义,就是自在、具自我意识和能自我拷问和发展的思维。精神就是以世界历史为它的舞台、道具和实现的场地。所以精神、思维的发展就是历史发展,历史发展就是精神的发展——在黑格尔里,所有范畴的哲学最终都是精神哲学。

那什么是发展呢?简单的运动不等于发展,自然界和动物的运动是循环式的,也没有对目的的意识,因此谈不上有新的东西,没有所谓创造,即圣经所言:“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或者是说人作为精神则可以通过表象和斗争来创造,唯独人类是有革命的,也因此只有人类才谈得上有真正的历史。但当然,黑格尔自己和当代的黑格尔主义者,例如齐泽克,就强调人类不是一个偶然的东西,一个与自然世界互相外在的东西。相反,世界的发展本来就是必须通向精神的高度,即世界也必须有意识和自由的性质,而人类毋宁说就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其中一个环节和中介,因此人类历史是继承了自然历史,而不是外在于它,和它不相关地平行发展。

美国喜剧演员 George Carlin 有一个笑话很能捕捉这一点:环保分子说人类生产很多垃圾破坏地球,我们要拯救它;但是,所有产品本身都是来自地球的,垃圾只是对人类生活有害罢了,地球自己却会把胶袋当成它的孩子。人类的出现,只不过是因为地球想要胶袋但它生产不了,所以要先产生人类。这里涉及到的本体论问题并非本文想讨论的,在这里我们著重谈回人类自身,尤其是人类发展的轨迹与现代性问题。

以人类为本位、堕落为起源的历史哲学

虽然不同的学科所研究的内容都属于人类整体,但因为性质差别,人类状态的定位也不同。例如与法律相关的研究本位是法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本位是市民,心理学研究的是自我。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则强调是以人类(Mensch, human being)为研究对象,不单是一个民族、一个伟人,而是人类本身,即自然性与精神性的矛盾结合。人类同时包含自然性和精神性这一点,本身并不是什么高明或创新的看法,人类在文明开初时已经充分感觉到自己与动物不一样,在各种论述中都强调了人禽之别,良心与欲望之别,文明与自然之别。黑格尔当然认同人和动物有差别,但他的贡献不是在这个空洞的命题加上一些新的论证,而在于定位了人禽之别的起源是什么。黑格尔在很多地方讨论到亚当的神话和人的堕落,他对亚当吃禁果后,以赤裸为耻这个事件的判断有双重的颠覆性,一是反对了传统神学,二是反对了启蒙哲学,尤其是卢梭。

传统神学认这个事件是人类堕落和邪恶的起源;卢梭的观念则认最原始的野蛮人状态是最高贵的,因为当时人与自然处于和谐状态,后来人类文明的社会连结和契约是不得已的选择。黑格尔完全认同堕落的说法,他说人除了是性本恶外,也不能假设有别的本性了,但他反对视这个事件是不应发生的,而承认堕落和邪恶的重要意义,所谓堕落不过是指人类能脱离自然、本能和无意识的枷锁,人能分割自己与自然,内与外,思维与本能。堕落是值得歌颂的:上帝也分裂自身,产生出一个异于圣父的圣子,因为无限性和总体是必定包含有限性和个体。黑格尔认为世界上各个古老宗教对堕落的类近描写,反映的不过是同样的人类意识醒觉,但直到基督新教的理论创新才最能掌握精神的全貌。他对卢梭的批评出于后者对自然状态的眷恋与停留,对斗争和异化的简单取消。

黑格尔的颠覆双重性其实都是来自他对精神的定义:精神简单来说是以自己为对象和规定的思维,而精神的自我确定方法却是需要通过自我异化,即把自己外化成他者(自然、物、个体性、有限性),才能反映回自身。但是这一系列的外化和反映过程不是直接、无冲突与和谐的,而是痛苦和悲剧式的——这就是斗争和劳动本身。相对来说,动物固然没有精神性,没有文明和堕落可言;而野蛮人则处于精神迷糊的状态,他们当然也有宗教和社会纽带,但一切都是含混的,他们还深嵌(immerse)在自然中。

精神的发展与自由

人类历史的起源便是堕落,即与自然分裂;而历史的过程和运动方法就是精神的自我异化及自我斗争。我们在此撇开《世界史哲学讲演录》中具体的历史事件过程和黑格尔对它们的描写不谈,因为里面很多偶然性,黑格尔一些描述也有点牵强,本文只讨论他的历史哲学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即精神的发展轨迹。在此我们先回到关于精神的讨论,上面说到精神本质上是以自己为对象的,粗略地说,一样事物如果以自己为原因和目的,不以外物为因和目的,它便是自由的或无限的,这是从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到德国观念论对自由的一个重要定义。

与自由主义最大的差别是,他们定义的自由不是一种感性,最少与快感是没有关系的,而是理性和逻辑规定的。精神本身虽是无限的,但精神不是在每一个状态中都能够只以自己为对象,如就人类来说,他即使对自己的行动和对象有意识,但他仍然为外物所规定,比如欲望和需求与物的关系便是具体的和有限的,人必须追求和吞食外物来满足。动物是直接地消耗自然,没有意识作为中介的,相对动物来说,人类固然是更高的阶段,但人类的精神还是有限的,即它仍需要异己的对象。

无限性与有限性的差别,自律和他律的差别确实存在,但黑格尔完全不是二元论者,他的哲学伟大的地方,即他的辩证法,便是指出精神本身的无限性与具体精神(如个人)的有限性不是互相排除和互相外在的,相反,精神是在有限性中维持它的无限性。精神的发展与自然运动的另一个重要差别,便是前者具目的,而后者是盲动的。精神的发展目的,便是一个事物迫近它自己的理念,从有限阶段朝向它的无限本质,从被众多条件制约发展到自我制约。因此发展意味著抽象,即主体逐步扬弃异己的诸对象,返回和映现出自己原来的完满和无限本质。

这一点是黑格尔常常被误解或攻击为玄学的原因,他常被指责为不现实,他所谓的最高理念是与真实世界颠倒的。黑格尔指康德是主观唯心论,而称自己的体系是绝对唯心论,但他并非我们惯常说的那种禁欲、否定物质的唯心主义,两者最简单的差别便是后者是讲直接的否定,而前者是讲扬弃。扬弃不等于说这主体不再与他者发生关系,只是说主体通过自己的发展,他者不再是规定它的条件,它自己才是规定自己的条件,而对象只不过是自己的中介。因此,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物质和他者仍然是必须的,但它们被精神扬弃了,意思是它们不再对主体发挥本能般的命令力度,而是主体意识到作为内因的、它自己的思维规定才是对象这个外因的条件。

社会的发展与抽象

到此我们可以真正进入讨论历史发展的轨迹——这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路径:人类首先与自然分裂,他不再受本能控制,而是对自己的行动有意识,即能够预想和计划自己做什么和怎样做。他不单对外部世界有感知和意识,他也对内部世界,即自己有自我意识;因为自我意识已包含了抽象的主体性和客体性,它也能发展出涉及普遍性的理性;又在主体和客体的游离和斗争中,精神最终确认两者的互相内在性,人回复到与自然和上帝的高等统一,即绝对精神。

绝对精神与沈浸在自然中的低阶精神一样是处在统一中,但后者没有自由和主体性;只有在绝对精神中,所有环节既是清晰而确定的,又同时是经历过长久斗争和苦难后赢得的高等统一。把这个发展轨迹特定地放在人类世界来看,便是人类可以越来越抽离具体的自然关系和限制,而迈向精神本质的纯粹性和超时空关系。这一点只要用社会和经济的发展来阐明便很容易理解:黑格尔在谈论现代社会与野蛮人的差别时,他做的对照除了是历史上的野蛮人外,还有当时的非洲人:黑格尔说他们停留在自我封闭的感性中,还没有进入历史。人作为受自然性和具体性限制的东西,他需要吃。野蛮人在精神的低度阶段中,换句说话,沈浸自然的状态中,其中一个最显著的表现便是他很少计划劳动,他所需要的东西俯拾皆是,他要吃便可以透过直接的渔猎和采集,他被自然养育,正如婴儿被母亲养育,发展不出很高的自我意识,也根本没有理性可言。

人类的文明,即意识的醒觉和真正的历史发展,却是在农业为主的社会发生的:农业固然还是要按地质、时令等自然条件限制,但农民已经有很高的计划和理性运作,农夫插秧的力度和间距,对天气的预想和防备,对政府税收和徭役的计算都是自我意识和理性的表现。农业社会的人的抽象能力,即普遍性思维当然比渔猎社会高。到商业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人的抽象和脱离自然的能力更高:整个生产和交换极少受时空限制,一切的质差异都可以用量统一计算。工厂可以每天24小时运作,性别和年龄差异不会对生产力和分工有很大的影响。在这个社会中,普遍性已不单是被隐约地包含在思想中的一个规定,而是社会生产的一个有意识的目的。

即使是最一般的观察、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也能正确地指出商业社会的人比农业社会的人聪明,城市的人比农村的人会计算。问题是对这个现象的起因判断,经常涉及到阶级歧视和种族主义的伪科学理论,或者是一种空洞的人文主义同情。一个社会落后的起因不是因为其成员人种的智力或道德力量低,而仅仅是精神的抽象力未经过新的异化、分裂和发展,换句话说,人类作为精神这一点是平等的,具体的个人和文明间的差异并非绝对和不变的,最低阶的精神可以发展至高尚,而最伟大的文明仍然可能崩溃。黑格尔固然反对右倾的伪科学、以生理学来对精神和文明作庸俗的解释,他曾深刻批评头骨学与面相学;但他也不是相对左倾的文化多元主义者,好像卢梭那样矫情地把落后社会拔高成道德典范。这两种对文明和社会差异的判断,既是对抽象和现代性的失效捕捉,同时也是对人类向更高阶段发展的妨碍。

历史哲学的质量转换

这里先总结一下黑格尔的精神和历史哲学发展轨迹。人类精神和社会发展的方式是抽象,即质的杂多性和直接性被扬弃,诸多质的其中一种,即量,统一和中介了所有的质。人类社会的主宰形式,由质性统治朝向量性统治发展:质性社会中的差异,无论是文明、氏族、宗教等等,都是僵化的,即质的交换并不流畅,因此在这种社会中每个质相互游离或相互攻灭;而在量性社会,尤其是作为其顶峰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因为有量此一质作为其他诸质的中介,一切质都可以按量来相互交换。但当然,由质性社会到量性社会的过渡并不是完全的断裂,没有一个社会完全处在量性状态中,而一个高度量化的社会也不可能完全排除仍保有质性传统的成员。黑帮便是质性传统社会在量性现代社会的典型残余:成员的目的是要在量性社会生存与赚钱,但同时又因为无法完满地被新社会吸纳,他们又更顽强地确立甚至回溯性地光复自己的(可能根本不曾存在的)传统身份、仪式与伦理。在黑帮电影中所表达的那不合时宜的伦理与对金钱、合法性追求的矛盾和冲突,并非一种“人性”的问题,而毋宁就是社会过渡的悲剧性的反映。

我们不一定要困扰于黑格尔逻辑学的术语,因为马克思对这个发展有另一套更易理解和更有现实感的描述方法:人类社会由使用价值主宰发展成由纯价值(即交换价值)主宰。巴迪欧(Alain Badiou)认为马克思写资本的段落都是十分热情的,他是为资本这个人类首次可以消解民族、文明与宗教差别的力量而激动,而这个消解一切又统一一切的力量便是以抽象作为特性。黑格尔这一套精神—历史哲学对我们理解和评价现代性是十分重要的,但事实上这一点经常被简化,黑格尔要不被视为和启蒙主义一样是否定传统、对现代和未来抱有无限乐观,要不被视为极端的保守派,或是一个神学家。这两种相反的看法不单单是对黑格尔的误解,也是反映了论者自身对现代性的判断有其缺陷。

抽象力与后现代社会

要理解资本主义和现代社会的特性,我们其实不一定要做宏观的调查,因为个人从来都是他处身的历史和社会的表征;我们自己就经常感到人生空虚、或者每样事物的意义或价值都差不多,这种感觉和心理状态的结构与社会和经济的无固定质状态是同一回事。后现代主义有时候被理解成对现代性的反对,但事实上后现代主义比现代主义更能抓住现代性的特点。现代主义是对古典社会的外在权威的扬弃,权威性仍然被保留,但取消了它旧有的外在性,国王与教会对个人施加的外在命令转为每个人的理性能力自我约束,因此康德是现代主义哲学的高峰;但更符合现代性的是后现代主义,它一方面更善于抽象,不坚持任何一个质的规定,但一方面更颓废,因为它讽刺地坚执在否定上。而这种否定仍然是肯定,即对一个无质的自我的肯定和坚执。在后现代主义的那种消极、不忠诚和玩乐气氛中,它意欲的是积极地停留在无质和无内容中,而这两者也因为它的停留而反过来变成质和内容。

后现代主义的去中心纲领便是抽象力的极致表现。日常生活的互联网及电子信息充斥,在政治里的普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哲学、文学里的解构主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音乐和艺术的无调性、表现主义、Pop、行为艺术,它们的内部逻辑本身也是高度抽象,没有既定特质和也完全不处理自然指涉的,尤其是后现代艺术的戏谑仿作手法(parody)是对表象的表象,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的思想对这一点反映得淋漓尽致。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思想与艺术形式的出现,不是因为当代的天才人物比古人要有创意得多,而是量性社会的无固定质构成人类意识的新高点。很多人都说到现代性最大特征是对传统的怀疑和否定,但这个特征不过也是抽象力发展的一个表象。这些哲学和艺术的抽象发展,不是与社会经济的抽象发展平行的,也不是某些马克思主义者,如法兰克福学派所说是资产阶级刻意用来洗脑和消磨人心的工具,这都不是错的说法,而是把问题简化了。即使资产阶级也只是资本的人化,它还不是这一系列抽象发展的推动力本身,它也是被推动的东西。

辩证法的史观,是一切事物的发展都迈向该事物的纯粹性,直到此一事物也被整个更大的事物联系在过渡中扬弃掉:例如说,美国对金本位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废除,虽然在历史中有它的偶发条件,但这些偶发条件只是约束了它的发生时间和空间,而因为法定货币的运作更接近资本主义本质,即交换价值的自我增长逻辑,所以它是必然会发生的。而按此说,法定货币既是资本逻辑上必然的,它引起的问题也是资本主义必定产生的,所以如果为了解决法定货币引起的问题而企图取消法定制,重行贵金属制,只是一种修正主义。一切本质性的东西能被暂时取消,但只要资本主义本身没有被扬弃,那么更接近它本质的法定货币终究还是会回归的。

结语

到目前为止,本文所谈论的黑格尔历史哲学和现代性、抽象力发展理论时,都没有谈到这套哲学内在的道德和伦理,而只是用其逻辑和必然性来讲发展的轨迹和性质。精神哲学的原则是向最高阶段,即意识清晰的主客体统一发展,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实然的自然律。自然界的运动是盲目地普遍的,引力对一切物质有效,物质的反作用和对力的意识是改变不了力的;精神的运动则不一样,它的运动过程完全就是意识,因此人的意识差别和思想的反动便影响精神的运动,但应该说,反动和停滞也是精神的环节——这就是精神的发展是自我斗争的意思。哲学如果有什么作用,便是要指出历史发展的轨迹,和按这个轨迹的必然性来提出相符的判断和运动的条件。这一点关系到资本主义和人类整体历史发展的实践:一些左派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和批判很多都是正确的,但实践方针很多时却是倒退到前现代社会,或者选择直接取消,例如针对机械生产带来的异化和苦闷,提出小手工业或所谓的有机企业来代替;针对城市化带来的精神和伦理问题而反对城市发展。这些不过也是善意的反动,也是对落后社会力量的减弱。共产主义的运动并非要退回前资本主义,而是要用资本主义的过剩去发展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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