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大家生活中不要百分百都是批量生产的东西,家里也需要有一件手工艺温度的器物。”
“很暖和啊。”这是日本漆艺家赤木明登的开场白。周日,阳光明媚,他坐在上海安福路的未在·味在空间的院子里,屋内是刚刚对公众开放的漆器展。
展览的空间并不大,只有两个房间,摆放着过去两年间他制作的各式各样的漆器。漆器,是指用生漆涂在各种器物的表面上所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艺品。生漆是从漆树割取的天然液汁,采集的过程很艰辛,素来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赤木的太太和徒弟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帮忙照看着展览中的每个细节。住在楼上的邻居偶尔好奇会下来看看,而收旧家电的三轮车驶过时会发出叫卖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
生于1962年的赤木明登,自从懂事以来,就记得在吃饭时,家中的日式餐桌摆在铺着榻榻米的客厅里,母亲将托盘端到客厅,所有人跪坐着,从木桶里盛饭,从锅里舀汤。“所有的器皿感觉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在这个家里面了,上面有印花或青花样的老东西……这个空间有点暗,印象中餐桌上没什么摆饰……”
1970年,也就是大阪承办世界博览会那年,赤木上小学,家里面改建,日式餐桌也跟着换掉了,器皿也焕然一新,淡黄、浅绿甚至是粉红色,不光他家如此,他还常能在垃圾站中看到被求其的印花或者青花旧碗,“旧东西就这样被丢弃很很可惜”,怀着不舍的心情他还去捡了一些回来。
高中毕业以后,赤木一个人到东京租房子住,小学时捡回来的那些器皿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用这些器皿剩饭,配上在杂货店买来的二手日式餐桌,“明明在八十年代,却过着六十年代的生活”。从中央大学文学部哲学系毕业后,他担任《家庭画报》的编辑,经常参观一些店家或者艺廊展览,发现了受到美国当代艺术影响大量的高度艺术化的手工艺品,然而他并不喜欢那些对“现代主义卑躬屈膝的轻浮感”,在当时,标榜产地特色的手工艺品看起来特别“土里土气”。
与妻子智子结婚后,有一次他们去逛六本木的艺廊,看到东日出夫的作品,虽然对当时他们来说这些作品的价格偏贵,但夫妇俩还是高兴地买了放在家中,用来盛饭、汤,或者和古董市集买的青花盘一起装装小菜。在日本桥高岛屋,他还看到漆器大师角伟三郎的展览,第一次感受到漆器的生命力。“角尾三郎先生让我看到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漆的质感,仿佛森林里那些从泥土中奋勇向上而生的漆树,伤口中涌出的汁液。漆汁的淌出,是为遮掩覆盖于枝干上的创伤,漆干燥硬结的样子仿佛伤疤。覆盖伤口的伤疤正好象征着袒露在外的内里血肉。”这是一位对赤木来说像灯塔般指引方向的人物,“角伟三郎出身自轮岛的漆职人世家,本是戗金师傅(漆器装饰手法之一)。他那个时代,豪华艳丽的轮岛莳绘非常畅销,是拿来装饰用的,然而角伟三郎反其道而行,做的都是些没有装饰的、朴素的漆器……他的深度是因为他自己深植在能登这块土地上,那是我们所缺乏的。”
有一天下班回家,赤木明登突然对妻子宣布,他辞职了,要去当漆器师傅了!于是一家三人搬到轮岛。轮岛位于日本石川县北部的能登半岛,“轮岛涂”是日本漆器工艺中最为华美精致的一支,技法化始于江户时代的莳绘、沉金等技法的传入。从开始学习制作做漆器的工具开始,到完成修业独立出师,赤木用了五年时间。
这五年中,他发现,当初在做杂志编辑时很多关于造物的想法,都是不那么重要的。“经历了五年好好做一件事,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这是一个自我完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并不是刻意的,它发生的自然而然,“那些形状会自发地从我心底浮现,来到我眼前。它们的模样和颜色清晰可辨,几乎触手可及……我只是原地等待。”
日本的手工艺者分为“作家”和“职人”,前者是有一些自我表达欲望的、像设计师一样的,后者可能是传统的世代相传的本分的从业者。赤木明登认为自己兼而有之,他的漆器造型并非独创,而是深植于长久以来大众的日常生活,而且他并不认为有什么明确的自我可以表达,“我只是一个一心一意给碗上漆的人”。他非常了解自己制作漆器的目的,不是为了炫技、表现自我或者赚钱,而是给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
赤木制作的漆器,经常被认为是古董,甚至有人问他是不是镰仓时代的东西,因为它们不光滑、没有光泽,看起来像是使用了多年。但是赤木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伪装古董,这只是他喜欢的手感,带着时间和温度。“一件从人的双手与细致耐心中诞生的工具,使用起来会有一种亲近肌肤的舒适感。”
至今赤木明登和妻子一直生活在能登轮岛里,十几年过去了,孩子都已经长大,现在每年还有徒弟前来学艺,其中也有中国的留学生。赤木不会特意叮嘱他们什么,甚至只是看到他们的工作成果,他就能明白他们的生活态度和饮食生活。因为来工作室,不仅是技艺的修行,更是生活的修行,学徒要学习的还有种田、洗衣、割草、打扫、做菜。“暮春制作味噌汤成为新徒弟来到工作时参加的第一个活动,”要把十五斤豆子泡一晚上,煮到手指能够压烂,放到味噌臼中捣碎,两人一组揉豆子,大家一起伸手混合,混合完毕味噌扔到杉木桶,存放在小间,第二年开春打开。新来的徒弟,吃的是师兄做的味噌,做完四次味噌之后,在独立之前再做一次味噌,就要出师了。学徒们离开时,赤木不擅长说些什么祝福,只会说“再见”和“加油”。这也是一种“深植”于当地的态度。
除了做漆器,赤木明登也曾采访许多手艺作家,与他们交流造物之美,在中国出版有《造物有灵且美》《美物抵心》,而他自己是如何看待日本的工匠精神以及器物之美的呢?在3月25日中国开办漆器展览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与赤木明登有了以下一次采访。
界面文化:你从前是出版社的编辑,后来变成一个手艺人,从编辑变为匠人,这是个巨大而突然的身份转变,在这个过程中你有什么心态上的变化吗?
赤木明登:从前在《家庭画报》杂志做编辑也会采访有意思的人,但是慢慢觉得,如果只是把他们的东西记录下来,而内心都不存留,是写不出来有意思的内容的,只能自己先变成有意思的人,才能将这些内容展现给别人。怀着这个苦恼,我在一次展览会上遇到角伟三郎的漆器,被物件所呈现出的表情和生命力所震撼,后来就去了轮岛,成为了一个手艺人。不管是做编辑写书写文章,还是匠人手工制作,心境变化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追求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开心心地做就好。
界面文化:一般说,漆器的摆放跟环境要怎么匹配呢?
赤木明登:日本很多传统的家里是比较暗的,所以放一些莳绘的漆器是比较美的,现在大家住的是公寓,白墙适合比较简素的漆器,我做的是后者,适合现代家中安放的漆器。
界面文化:以前你曾在书中说,每个人内心都有无数确切的东西,累积的回忆和无法言说的经历,而作物就是把无法言说的话用器物表现出来,那么具体来说都有什么样的无法言说的话要在器物中表示呢?
赤木明登:这个问题很难啊,怎么回答呢,其实要表达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而是更想亲近自然的气氛。我现在生活的环境在轮岛,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以外,那里有深幽的山林边有溪流,我的三个小孩子从小一直在幽静的环境里,跟小鸟嬉戏、跟小狗玩耍。在自然的环境中创作,是一种亲近自然的行为。
界面文化:在原来的访谈里看到你说,做这些东西是为了内心的“小确幸”?你是怎么定义这个的?
赤木明登:日本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应该是翻译的问题吧,幸福不是大还是小的问题,人的日常生活是比较无聊的,不可能每天都有有意思的事,有些人为了追求刺激,来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买一辆贵一点的车、或者是去迪斯尼乐园玩一天,但幸福是简单一点点的东西,跟老婆孩子一起吃一顿饭,这也是幸福的。我做这些东西是为了在生活中带来平淡的幸福感。
界面文化:你曾经提过喜欢旧俄的小说,你喜欢谁的小说呢?和你所做的漆器有什么关系吗?
赤木明登:你怎么知道的?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喜欢里面的女性索尼娅,男主人公是一心追求利益,犯罪杀人,女主人公是清纯可爱的,不惜牺牲自己,作为娼妇来拯救男人,她不得不经历社会的黑暗,是个复杂的丰满的人物。我喜欢具有两面性的复杂的存在,自然界里这样的东西很多。我以前有朋友是做酒的,从自然中采了葡萄,发酵酒精,这是自然惠及人类的好的力量,但是自然也会危害人类,就像六七年前的海啸地震造成巨大的灾难。但是人类接受了自然的好一面,就也要承担坏的一面,我很喜欢自然中混沌的有好有坏的存在。包括我现在做的漆器,要使用原始的树汁,要割开树皮让树受伤,才会流出它本来要保护树皮的汁液,我利用这样的汁液做漆器,这也能体现自然对于人类复杂的关系。
界面文化:在日本有匠人制作的集体氛围,在中国这种氛围可能是缺失的,你有比较过两个国家的不同吗?
赤木明登:听说前阵中国的“两会”,中国总理也推崇“匠人精神”。我那里每年都有中国留学生来学习的。总体来说,日本的手工艺制作是按照地方制作环境来开展的,一个地方是陶器,另一个地方是漆器;培植手工业的系统分工也非常完善,对于漆器来说,有木胚、上漆的分工,大家只要利用这种分工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个环境下专心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中国的匠人也想做出好东西,但普遍都是大家单干,而缺少整体的系统,昨天来了一对南京的木工夫妇,就是这样,做得很辛苦。日本的工艺很多都是中国传过来的,但是中国没有好好的继承,反倒是日本继承了,我很高兴现在很多年轻的匠人来日本交流,重新把失去的东西再找回来。
界面文化:有人认为,匠人精神出现在经济成熟、社会稳定的环境下,现在中国社会正在转型中,大家可能都不会安心做一件事,你有没有比较过这种社会环境对于匠人精神的影响?
赤木明登:不管是做什么,东西总归是给人用的。中日比较的话,日本的“作家”不管是不是表现自己,可能更能专心做一件给人使用的东西。人们喜欢哪个“作家”,就会买回来他做的器物来用。中国做的人有,但却没有培育出来使用的人。现在年轻人很多就出去挣钱,在外面吃饭,家里就不需要什么盘子。所以中国欠缺的不是做好东西的人,而是用好东西的人。因为中国社会变化比较快,人们对生活本身的关注比较缺少,可能会比较粗糙。日本愿意使用手工艺日常用品也是最近三十年,从九十年代开始的,还有现在网络宣传也可以帮助,但是网络毕竟是空虚的,不是物质性的东西,不像你有一个碗,吃饭时可以摸着,能够感受到这种存在感。就跟之前大家喜欢看书,现在都看电脑看书一样,人跟身边东西的距离也越来越淡薄。我做这种器物,也是希望消除这种人与身边日常生活的距离感。
界面文化:手工艺不是批量生产的,制作流程也比较长,近年来有很多手工艺者无法生存,手工艺就断掉了的情况,你担心批量生产的商品会侵蚀手工艺品生存的空间吗?
赤木明登:批量生产的商品也是为了生活更美好所做出来的,手工制作之美也会被承认,我自己的作品,在日本也有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才会买,但这也够养活我,让我生存下去了,我也希望大家生活中不要百分百都是批量生产的东西,家里也需要有一件手工艺温度的器物。日本的生活中就是因为有人使用手工艺品,所以是因为使用的人所以手工艺者才能存活下去。手工艺和批量生产的商品可以共存的,一个人家里,不可能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工的,但是亲近的东西,器啊衣服啊都是尽可能地希望手作的,因为你会知道这个东西是谁做的,带着温度。
界面文化:现在中国也逐渐流行起来“匠人精神”,现在对于中国想做认真从事这件事的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赤木明登:日本的手工艺者分为“作家”和“职人”,前者是有一些自我表达欲望的、像设计师一样的,后者可能是传统的世代相传的本分的从业者。这个界限不是很清楚,我认为自己两者都是,虽然是作家,但希望做的更多是传统的东西。 做编辑时,我也想了很多事情,但到了我实际做学徒做完五年后,回想起来觉得当时想的可能根本是不重要的,或者是不对的。现在大学里的学生很多做出来东西是要表现自己,他们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但其实在我看来,完全是不自由的。要经过五年做同一件事情,认认真真不想别的、把自己忘掉的过程,比如说做一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五年过去以后,回想才能明白认真做一件事情的道理。一开始不要着急,不要浮躁,因为你以为你开始知道的,未必是真正的东西。
界面文化:你所说的创作自由和不自由的状态,可以详细讲讲吗?
赤木明登:现在社会中都在不足的状态下,人人都觉得缺钱啊缺女朋友啊,但经过这五年,我会觉得,自己是完整的,并不缺任何东西。这五年师傅并不教我任何东西,这是自己寻找的过程,开始要亲身去制作你做东西的工具,比如做漆器的刀要自己磨刀还要自己尝试做刀把的形状,因为你要寻找你自己最适合的方式,每个人的刀的握把都不一样,所以要从自己的工具开始,一点点做自己的作品。这不像在学校里教你,学校里教给你的表面上是正确的,但在你将来的道路上这是“拿来主义”,而不能融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没有所谓正确的道路和方法,你要找到自己的道路,这是我老师教给我的方法,也是我教给自己徒弟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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