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 诗歌

盲人歌手周云蓬的生活:当所有的诗意,都被命运搞过

北漂过,旅行过,唱过民谣,做过诗人,有过爱情。

 |  民谣故事

生活奢求着诗意,命运却总爱开玩笑。

2010年,导演张猛回到东北,筹拍他的新电影,名叫《钢的琴》。这位赵本山小品的御用编剧,出生在辽宁省沈阳市,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理应比任何人都熟悉。

他要拍记忆里的钢铁工厂、集体宿舍,插进云肚子里的烟囱,扩音喇叭和二八自行车。想实现这些场景,只需要他去一趟铁西区。

他看到成排的商品房,和搭建中的建筑工地。张猛的记忆就此坍塌,成了废墟。

张猛只得带着整个剧组去了南边的鞍山,另一座重工业城市。那里也有个铁西区,当地人称呼道,“铁西铁西,一串俩鸡”。

如果张猛早来十年,他会得到所有想得要的繁荣景象,彼时的现实甚至远超他的记忆。成千上万人在这里,大到无限大,渺小到砂砾。

一个人的出生到死去,都能在以工厂为中心的工业围城里完成。读书、恋爱、结婚生子,想要的工厂里都有,不想要的它也会全盘给你。

电影《钢的琴》剧照

那时候,媒体人吴晓波的字尚未如今日这般值钱,他在铁西区亲眼目睹了超过两千万人被要求下岗。

十年之后,看完张猛的电影,吴晓波在名为《中国工人阶级的忧伤》的影评文章里写道:

当时铁西区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生活无着,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驮她至场外,妻子入内,十几位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吸闷烟,午夜下班,再用车默默驮回。沈阳当地人称之“忍者神龟”。

文章一发表,像点了一把火,瞬间灼痛了太多人。恰好此时,有个出生在铁西区的沈阳人,火起来了。

他不是借钱拍电影的张猛,不是刺杀两个城管的小贩夏俊峰,而是一个会写诗的北漂盲人歌手,他叫周云蓬。

苦 难

周云蓬九岁后便失明了,除去眼前的黑暗以外,他所留有的彩色记忆,全都发生在沈阳市铁西区。

柴静问他,黑暗是什么感觉。周云蓬答道,黑只是一种比喻。

就如同手背上原本有一只眼睛,后来它没了,不见了。你能说,没有眼睛的世界,看到的都是什么颜色呢?

这么说来,在盲人的眼中,黑暗也是白昼,是五彩斑斓,是什么都行,都等于无。

当我们谈论一代人的苦难,我会反复提及铁西区。下岗这件事,后来变得稀松平常,不过就是失业罢了。但在这两个字被缔造出来的最初,吃第一只螃蟹的那一代人,嘴里咽下的只有苦难。

作为盲人,周云蓬显然不认同黑暗即是他的苦难。他在年轻时尝试放弃盲杖,制止任何人帮助,独立出外走路,再乘公共汽车回家。

现实来了,不接受它,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对峙的特殊方式。原来人类的命运,果真能生而不平等。

已故作家史铁生的后半生,都是在轮椅上忍着剧痛度过的。铁生怕周遭人用同情心伤害他,怕有人把“别伤害残疾人”当做提问的前提,认为这是一种最大的残忍。

周云蓬也觉得,黑暗不是苦难,眼睛瞎了并不可怕。他担心的是,总会有人问他:你九岁以后就失明了,你是怎么想的?

周云蓬觉得,这问题的本身,反而把他问怕了。

他想跟正常人一样上学,坐在教室里听课,甚至参加高考。最令他焦灼的,并不是无法读课本上的字,是如何能支起一根盲杖,径直地穿过人群而不踩到姑娘的脚。

时间久了,这种心理上的焦灼感,变成了无声而巨大的压制。周云蓬试过若干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最终他选择用阅读来矫正自己。

现实又绊了他一脚,手边能抓到的盲文书太少了。就连最寻常不过的背诵古诗,周云蓬读到的也不是《唐诗三百首》,而是编排过的“唐宋诗选”。

后来做歌手,写自己唱的歌,周云蓬索性把古诗拿来当词,谱上曲唱出来。演出现场,台底下有人小声嘀咕着老套、俗气,不好听。我心里想,换做你做周云蓬,兴许早就跳楼、上吊、自杀未遂。

散场曲唱完,我走出现场。这是2012年初的东北,夜里有零下十几度。第一次看周云蓬演出,他回沈阳老家过年,顺道来一家叫纳纱空间的车库现场唱几首歌。

那时候,他刚凭借诗歌《不会说话的爱情》,得到了人民文学奖。他坐在一屋子沈阳人面前,笑着说: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把最便宜的票价,留给家乡父老。

你看过什么书,决定你能写什么字,能走多远的路。我在周云蓬身上,再次信了这个道理。周云蓬说,他写东西和写歌,所有的创作全靠沤出来。这个沤的过程,就像东北人腌酸菜。

是啊,东北人爱吃酸菜。

旧时候能吃上第一口酸菜,掐指一算,就知道离年不远了。过年,意味着冬天要过去了,整年的苦难就要过去了。

预 兆

2008年起,在北京熬了四五年的周云蓬,再也不用去地下道里弹琴唱歌,他的诗与歌开始得到文化圈里人的关注和认可。此时,媒体人绿妖受读库之遥,要去采访周云蓬。

周云蓬告诉绿妖,在她来之前好几天的夜里,他曾在梦里梦见过和她类似的声音。周云蓬说,生命里重要的事情,都是会有预兆的。

没过多久,绿妖成了周云蓬的女朋友,他们之间的爱情,很快传为圈里的一段佳话。

周云蓬和绿妖

柴静问绿妖,为什么和周云蓬在一起,仅仅因为他是个有趣的人,幽默取胜吗?

绿妖只停顿了几秒,对柴静说:多难遇到啊,不是很容易的。

认识绿妖以前,周云蓬拥有过爱情,当然也被父母逼着相过亲。这段故事被周云蓬写进了《绿皮火车》里,那姑娘当时也在北京发展,在按摩院上班,后来两人再也没见过。

父亲要周云蓬去学按摩,因为在他的眼里,这活儿容易受到人尊重,还挣钱多。父亲不担心周云蓬赚不到大钱,于是就答应他,会攒钱给他娶媳妇用。

周云蓬一听,自己娶个媳妇还要帮老子给养着,更受不了了。

和绿妖在一起的时候,周云蓬自己说,他的效果器,只有绿妖会调。如果哪天绿妖不在身边,效果器就不会用。

周云蓬和小河

说来也巧,距离第一回看周云蓬的演出没多久,我在香港西九龙的文艺复兴演唱会上,撞见周云蓬和小河一起上台了。

远远地望过去,要是没猜错,站在周云蓬身后,扶着他上下台的女人,就是绿妖。就像雨水融进泥土,沙石卷进云朵,只要缘分使然,时间久了,两个人也能一点点融到各自的生活里头。

再后来听说,绿妖和周云蓬也分手了。他一人搬去了大理,她一人留在北京。我突然想知道,这结果是否也有它的预兆。

对周云蓬来说,这世界的美与丑,姑娘的脸,似乎都一个样。饭桌上,一帮朋友围着火锅赞美周云蓬,说:老周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这预兆若真有,周云蓬是否也曾看到过?

在诗集《春天责备》里,他写道:能看见什么,不能看见什么,那是我们的宿命。我热爱自己的命运,她跟我最亲。

迁 徙

许多年以前,靠吃盐水煮面条,周云蓬攒下了一千多块,开始了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途旅行。

如今坐在大理三月街的小区家里,周云蓬要是能回头看这些年所发生的,他的心中应该会骤然亮起一盏灯,眼前全是看得见的满足。

北漂过,旅行过,唱过民谣,做过诗人,有过爱情。

按照行走路线的逐年更迭和居住场所的不断迁移,周云蓬算得上是国内最幸福的那批文化人。

早年住在香山,后来搬去绍兴,如今住在大理。有乐评人借此评价周云蓬的专辑,如果说《中国孩子》属于北京,《牛羊下山》发于绍兴,那么《四月旧州》是大理苍山下一株茂盛的植物。

好山好水都住过了,好酒好菜也能当即下肚。绣花的姑娘牵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赶来了下山的牛和羊。

十年沤出来五张专辑,几十首歌,在如今中国民谣圈子里,周云蓬算不上高产的,但也绝不是不勤劳的。

和大多数民谣歌手相类似,周云蓬最脍炙人口的那几首歌,依然来自他最初期的作品。

比如《中国孩子》,整一首歌用一段固定的旋律循环到歌曲的结尾,配上锋利如刀子的歌词和直抵人心的长句,世界上最顶级的民谣也不过如此。

再比如《不会说话的爱情》,在周云蓬之前,中国大陆似乎还没有谁能把写诗的奖拿了,唱歌的钱也赚了,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主子,在地下道里给逮到了。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你废了大把的力气终于看见了他,他却无法也永远看不到你。

周云蓬说,有时候他也会梦见蓝天和绿地,梦见自己在自由的奔跑,再也不惧怕撞到什么。直到梦见了她,却只是个黑影。

当梦醒了,巨大的失落就会顿时向他袭来。原来,在现实和梦里,自己都是瞎的。

即便如此,周云蓬还是火了,火到亲戚不敢认,跟爹妈讲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时候,还是在单向街的蓝色港湾老店。周云蓬推出了自己的诗集和专辑。他坐在白色沙发的一边,来站台的罗永浩和柴静坐在另一边。

到了最后现场提问,有个姑娘站在周云蓬摸不到方向的位置,对着麦克风说:我希望一辈子都能看到您诗意地迁徙着,一辈子都没有大唱片公司签约,永远唱着感动到心脏膜瓣的歌。

罗永浩绷着不笑,一脸严肃。柴静忍不住了,把脸转向罗永浩。

周云蓬自己笑了。

他拿过麦克风,胡子底下露出几个牙齿,说:这是希望还是诅咒啊。只有不正常的人才希望自己过得生活更苦。你应该说,希望我早点签一个大公司,买一个海边的大房子。

回到2012年初的沈阳,那天夜里演出结束了,我和几个人蜷缩着身子站在纳纱空间外,等老板刘洋锁好大门。

众人都挤在一盏路灯底下,唯独周云蓬拄着盲杖站在一处阴影里。他在等独立导演程小挑给车打着火,顺路送他回铁西区的爸妈家。

突然有个姑娘朝他喊,老周快别站在黑地儿里了,你脸都黑得快瞅不着你了。

周云蓬回过头,不知道对着谁说道:老妹你冻得直哆嗦,说话还这么有诗意。(完)

PS:

去年有天夜里,韩寒的一个(ONE)重发了这篇周云蓬,但有删节,这里是完整版。

文章起初是给拙见写的,因为周云蓬要来广州做演讲嘉宾。我在文章里写到了绿妖,这时候她和老周分手已有段时间。

文章发了以后,拙见想转,还想往周云蓬在的微信群里扔,结果好像是老周的新任女友在,怕见了文章尴尬,就作罢了。

我能理解,觉得没错。那是2016年5月,我没脾气,心态散而漫。我所有的同学都毕业了,可我还是个学生,没想到现在还是。

我一个人坐在暨大图书馆四楼,旁边有个女孩抱着一本《百年孤独》睡着了,一翻身书掉地上老大的动静。我把它捡起来垫在笔记本电脑底下,没想到高度刚刚好,于是接着敲完这些字。

我从下午敲到天黑,敲到学生们去食堂,然后我回家吃饭,看广州天上的星斗,想着一天就过去了。

文/王悦

编辑/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