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动物权利”第一人,哲学家汤姆·雷根去世

“我期待着有那么辉煌的一天:《动物权利研究》将把美国,甚至世界,变成动物的安全天堂”。

 |  罗志远

美国哲学家汤姆·雷根(Tom Regan)日前在北卡罗来纳州逝世,享年78岁。雷根生前是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的哲学教授,也是全世界著名的动物权利运动先驱。他一生出版了多本关于动物伦理学研究的书籍,并且亲身推动了上世纪美国的动物权利运动。

提出动物拥有基本道德权利的第一人

雷根于1983年发表的著作《动物权利研究 (A Case for Animal Rights)》,第一次提出并证明动物拥有基本的道德权利,且其权利和人的权利等价。《动物权利研究》和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被誉为是动物伦理学领域最杰出的两部著作。

康德以来的人类道德哲学建立在每个人的固有价值(inherent/intrinsic value)之上:只要有固有价值,就应享有最基本的道德权利——被尊重的权利。这个价值和智力的高低无关,和能否运用语言无关,和性别、肤色都无关系。那么物种呢?是否仅仅因为DNA的不同,就可以否定一个个体的固有价值和它所享受的道德权利?道德、和平、正义能否超越物种?

雷根在书中认为,每个动物都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这些事对他们很重要。每一个生命,对他自己来说,都可以活得“更好”,或是“更坏”。和我们一样,每个动物都带给世界一个完整的精神存在。他称这为生命主体(subject-of-a-life)。只要是生命主体,就有其固有价值,并拥有道德权利。所以,动物做为生命主体,享有基本的道德权利,且与人类平等地享有这种权利。

在雷根眼中,如果我们不尊重一个人的独立价值,将它们当作工具和商品,就是违背了最基本的人权——被尊重的权利。《动物权利研究》让我们带着相信每个人都有固有价值的逻辑来看待动物,他们也有其固有的价值,并且这个价值和我们相等。它让我们带着尊重人权的逻辑来看待动物,他们也有被尊重的权利,而且这个权利和我们相同。

这本哲学著作的结论是,我们须对当前的饮食习惯、穿着和对待动物的态度进行全方位的彻底改革,并废除所有动物实验,以及一切屠杀、剥削和利用动物的活动。有人称他为“改变世界的预言家”,反对者称他为“疯子”。

“动物权利”哲学家(由左至右):彼得·辛格、汤姆·雷根、詹姆斯·雷切尔、斯蒂芬·克拉克、亨利·斯皮拉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曾经混混噩噩”

雷根出生在匹兹堡,宾夕法尼亚州。“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我从小不去思索我盘中的肉类和它意味着的死去的动物。我有一只小狗,她叫Tippy,我把它当作我的朋友。但是我没法将Tippy和我母亲从烤箱里取出的肉联系在一起”。雷根回忆。

“人的大脑很神奇,它不把完整的世界呈现给你,而是让你看到一个个分离的片段,就像从栅篱的缝隙间向外看。直到很多年以后,逻辑和各种生活经历才迫使我看清现实”。

年轻的雷根从不上进。翘课、打桥牌到凌晨三点,他甚至不穿袜子!当时不穿袜子是不可想象的浪荡行为,在公共场合暴露脚踝就如同单穿裤衩招摇过市。而他选择哲学专业的原因则是为了不学历史。 

雷根在大学期间曾经做过屠夫职业的实习。“这份实习糟透了。不是因为我道德上抵触它,而是因为它太难了。切片,切丁,切末,绞碎,冰冷的肉终于在我钢铁的意志下妥协了。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木块和石头。”雷根在一次采访中说道。

一些人天生就相信动物权利,而雷根不是。“达芬奇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问,牛肉是哪里来的?羊肉是哪里来的?奶酪是哪里来的?当他得知这些食物的来源后就拒绝吃它们,从小就成了素食主义者。他到集市上看到鸟被关在笼子里,就把它们买下来然后放生。”雷根在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一次演讲中说。

“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混混噩噩,当别人和我说小牛犊被养在狭窄的隔栏里,没有光线,无法转身,吃着让它们无法正常反刍的流质饲料,我说,原来这样啊;当别人和我说大象一天要走15英里,我会想,它们在封闭的马戏团里走不了这么远吧;当我看到HBO电视网上关于猫被活杀做菜的纪录片,我说,天哪你也看这集了吗?”

越南战争和甘地让雷根的思考发生转变。研究生毕业后的雷根成为了哲学老师。越南战争打响后,雷根和妻子南希积极组织策划着反战运动,同时他也开始思考究竟有没有一种暴力是正当的,有没有一场战争是正义的?他开始大量地阅读甘地。甘地的和平主义和非暴力主义(Ahimsa)第一次将动物带入了雷根的哲学思考。甘地认为非暴力应当超越物种的界限,这种思想是他坚持的素食主义的来源。受甘地的启发,雷根在1973年发表了论文《素食主义的道德根基》。

另一件改变雷根的事情发生在1972年的一个夏天早晨。陪伴雷根多年的伙伴和家人,卷毛犬Gleco,在过马路时被汽车撞死了。雷根和妻子南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痛中。Gleco的离世带给雷根理性逻辑无法触及的力量。“我意识到我对Gleco的情感带有随机性,若不是一系列机缘巧合,我可能会爱上另一只狗,也许它会叫Jock而不是Gleco。所以,我意识到不论是Gleco还是Jock,是狗还是其他动物,只要它有生命和感受,而且它的生命能因为我们的爱、同情心和正义感而变的更好,它就应该被尊重。”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和脑才真正统一起来。哲学思考能为心灵带去甘霖,但或许只有经历才能让它酣饮。”雷根说。

“我远远低估了让社会充分接受动物权利将面临的挑战”

1973年,雷根在牛津大学教书时结识了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雷根和辛格在动物伦理学上有共同的兴趣。1975年秋天,他们共同编辑了一本《动物权利与人类义务》的哲学作品集。这本书成为最早讨论动物权利和人们对动物的道德责任的书籍之一。

从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雷根出版了许多关于动物伦理学的论文和著作。其中最著名的就是1983年出版的《动物权利研究》,其说理严谨,论证深入,被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称为“非同寻常的大作”。这本书的创作充满了艰辛,雷根每天最长要工作18个小时,持续一整年。雷根承认自己是个有强迫症的作家,书中每一句话都至少被删掉一次后又被添上。

开始创作《动物权利研究》时,雷根并没有想到会这本书最后会得出那样激进的结论。他开始的态度是要废除对动物不必要的伤害,而对于必要的伤害,例如在生物医学实验中合理使用动物,雷根抱有改良主义(reformist)的保守态度。

而写作的过程让雷根改变了这种看法。“当我写到第6章时(主要致力于批评功利主义),问题出现了。我似乎不再是这本书的作者。词语、句子、段落、整页整页都不知来自何处。但是这些词语牢牢扎根在页面上,我写得多快,它们就扎根得多快。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数月。我对这本书的走向失去了控制。正是如此,书中最具原创性的最后四章大可不必归功于我,它们是我得到的礼物。”

在这最后四章里,雷根摒弃了起初的改良主义态度,而转向了坚决的废除主义(ablitionist)立场:不能因为他人的受益而为践踏动物权利辩护,即使在有益的医学实验中使用动物也一样侵犯了它们的权利。

《动物权利研究》为雷根打开了一扇门。邀请函接踵而至,请他去大学、学院、研讨会、游行不同场合演讲。缜密的思维和过人的口才为雷根赢得了赞誉,同时也激起了一些人的恐慌和猜忌。一次雷根在某个大学演讲的前夕,进行了动物实验的研究员和老师们得知雷根被邀请来演讲后义愤填膺。他们组织游行、散发传单将雷根描述成危险的激进分子和暴力的煽动者。

1985年的整个夏天,雷根都在想如何让自己被捕。那年的5月,动物解放阵线组织(Animal Liberation Front)获得了一份70小时的录像,记录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实验室违反了多条关于动物实验的联邦法规,一些人员甚至有对动物疯狂施虐的行为。这个科研项目多年来由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提供资金,且一直以来没有任何科研成果。这份录像被制成了26分钟长的短片,实验室里的行径成了无法争辩的事实。短片曝光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增加了科研资金。雷根觉得是时候让自己被捕了。

1985年7月14日,雷根和一百个抗议者走进了国立卫生研究院大楼,像一场刚登陆的龙卷风。他们席地而坐,大声呼喊:“我们要什么?动物权利。何时?现在!”他们出现得那样突然、显眼、大声,研究院里的工作人员完全震惊。警察最终没有到来,抗议者占领了大楼整整四天。国立卫生研究院取消了对宾大实验室的科研资金。

五年后,雷根将动物权利支持者们带到了华盛顿,只是这次“龙卷风”大了一千倍。作为1990年“进军华盛顿”运动(March to Washington)组织者之一,雷根的任务是筹募资金和动员群众,后者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破晓,巨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雷根和其他策划者满怀期待地等待游行者的到来。人们来了。来自阿拉斯加的人们三五成群地到来,来自加利福尼亚和纽约的人群则是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他们有的唱着歌,有的喊着口号。到处都是音乐,到处都是小贩们卖着泥制动物玩具。

向华盛顿首都的行进开始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各种媒体报道在三万到十万人之间。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白宫一直蔓延到宾夕法尼亚大街。这是历史上最大的动物权利游行。雷根走上临时搭建的讲台开始他的演讲,和人群一起,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全世界所有的爱和善意。

不幸的是,那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动物权利游行。1990年的游行让许多动物保护组织的预算大大透支。六年后,当雷根组织第二次游行时,只有不到三千人参与了。雷根能够感受到动物权利运动正渐渐失去活力,变得四分五裂。

“我远远低估了让社会充分接受动物权利将面临的挑战。”雷根开始学习历史,关于印第安人的抗争、非洲裔的抗争、女性的抗争和同性恋的抗争。“社会变化的步伐要求马拉松选手般坚韧的耐力,而不是短跑选手的闪电速度。为动物权利做出辩护将会最终胜利,今天我的信念比当年丝毫未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在信念更强了。”雷根在2004年写到。

在那几年里,雷根持续创作和动物权利有关的书籍。其中包括了《打开牢笼:面对动物权利的挑战》和《动物权利论争》。他的书籍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传播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

“我记得在把《动物权利研究》终稿寄给出版社后的几星期,我走在12月纽约寒冷的街上,挤在周末的人群中,想象着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动物权利倡导者的样子。当时我期待着有那么辉煌的一天:《动物权利研究》将把美国,甚至世界,变成动物的安全天堂,一个它们能终于得到尊重的地方。”

短片《少见多怪》节选,记录了雷根在1985年抗议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动物活体实验

汤姆·雷根1988年洛杉矶演讲《理性之炬:向动物活体实验宣战》

(文中所用视频字幕为本文作者罗志远所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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