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中国客人的马来西亚买房团

清新空气、中高档居所、押注国家政策和“马来西亚深圳”的投资机会……东南亚海滨,飘荡着填海造城和陆客买梦的迷雾。

 |  严雁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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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城市”在马来西亚新山的售楼处。摄:严雁

我与18个陌生人在凌晨五点半的天津机场汇合。“躲过去一场霾哎!”——那天是2016年末,中国北方空气污染橙色预警响起的第一日,这句话成为人们熟悉彼此的第一声招呼。

飞机从天津直接飞往新加坡,400多个座位座无虚席,喧闹异常。这是中国广东地产开发商碧桂园的包机,由一家东南亚廉价航空公司执飞。碧桂园正斥资千亿,在马来西亚建造一个名为“森林城市”的巨型地产项目,占地20平方公里(相当于1/4个香港岛的面积),主要面向中国购房者。因此,与普通的旅行团不同,我们此行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看房。

这400多个游客被拆分成20多个小队。他们来自北京、天津、石家庄、唐山、邯郸、张家口等北方城市,或通过当地的售楼处报名,缴纳约4500元的团费;或已经是碧桂园在当地的业主,有的甚至拥有几幢别墅,看房团免费,算是地产商提供的服务;也有人已在售楼处认购了“森林城市”的楼盘,但签约必须在马来西亚完成,因此不得不“辛苦一趟”。

我是在天津一个住宅小区的电梯上看到“森林城市”的广告的,醒目的大字写着:“新加坡旁,永久产权”。很长一段时间,在中国各大城市的地铁、商业中心、居住小区,乃至中央电视台的春晚、奥运赛事,都可以看到“森林城市”的身影。不过,这个位于马来西亚柔佛州新山的楼盘,在宣传时几乎没有提过“马来西亚”几个字,而一直强调它在“新加坡旁”。

尽管多年前中国富豪们就已经开始在海外投资置业,但“森林城市”激起了普通人的热情。这也引发了我的兴趣。我决定以记者身份,自费加入这趟异国之旅,去了解对北国的人来说,在遥远的热带买房的冲动究竟源自何方。

相对奢侈、却又踮踮脚就能碰到的海外置业机遇

导游姓周,九零后,他供职的旅行社是碧桂园的合作方,负责带领购房团在新马两地游玩。周导游过去几年一直带团去日本,讲起中国人在东京“爆买”马桶盖、电饭锅和感冒药的疯狂景象,他说,“就像是在眼前上演的3D喜剧电影”。

从今年开始,他频繁地飞新加坡,带购房团。他说这趟线路“也很不错”,因为买了房子的消息需要被亲朋好友知道,“满足虚荣心”。所以,客人们也会购买很多南洋特产,让消息随着榴莲酥、芒果干和马来白咖啡传递到家乡,周导游便在特产专卖店拿到自己的销售分红。

还有一位碧桂园的销售助理全程陪着我们,她姓刘,在碧桂园工作了三年,“工作任务就是卖房”。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更是“带着销售任务上路”。出发前她还没搞清楚如何让手机漫游上网,而面对19个年纪都大她不少的潜在购房者,也让她压力倍增。

团员由两个年龄层的人构成。一部分人是五零后,接近退休年龄,“钱赚够了”,想要“舒舒服服的养老环境”;另一部分人是七零、八零后,有些已经生育了两至三个子女,说自己是“家庭的中坚力量”,想找机会让子女得到更好的教育,甚至全家移民。

他们中没有打工一族。许多人在石家庄、唐山等城市经营中小型企业,也有人是贩售空气净化器、消防器材、医疗仪器等产品的中间商。有的人已经住进了碧桂园在石家庄建造的别墅区,有的人在海南省购置了度假公寓,有人刚给儿子娶妻购置了200多平方米的“六跃七”(注:占六楼和七楼的复式商品房)。石家庄的平均房价徘徊在1.4万元人民币/平方米,若以此粗略估算,他们在人均GDP 6700多美元的石家庄可以称作有钱人,在中国范围内,则还算不上巨富。

聊天时可以感到,他们赚钱很辛苦,保有财富的途径也很有限。几位中年男士在整个旅途中不停地接打电话,商谈业务,满面苦楚;另一位年逾六十的先生在用餐时向我抱怨“股票赔、人民币跌”,自己的“退休本钱不知何处安放”。

他们的共同点是,这是第一次尝试在海外置业。以他们的财力,高攀不上昂贵的发达国家投资移民或地产业务,而在“森林城市”购房,是一种相对奢侈、却又踮踮脚就可以触碰到的海外置业机遇:“森林城市”的售价,每平方米1.9万至2.7万人民币不等,购房者还有机会获得马来西亚的长期签证。这是马来西亚政府在2002年出台的“第二家园”计划,在马国存款30万林吉特(约合47万人民币),并在一年之后至少保证15万林吉特的存款,就可以获得长达十年的签证。

新山毗邻马六甲海峡,拥有资质上乘的深水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近年来,不断有中国资本涌入。

仿佛买“森林城市”,就可以买到“做新加坡人”的感觉

购房的飞机没有降落在“森林城市”,而是落在新加坡。

“森林城市”是人工填海岛屿,由碧桂园和马来西亚柔佛州的人民基建集团合作兴建。它位于新山,是马来西亚第二大城市,也是距离新加坡最近的地方。待竣工时,“森林城市”与新加坡的直线距离将不足2公里,这也是碧桂园在广告中刻意强调的。

于是,购房团的行程也据此设计。四天三夜的一开始,先在新加坡玩上近两天。团友们被安排在鱼尾狮和金沙酒店前合影,游览热带植物园,免费品尝榴莲雪糕和胡椒蟹,在夜幕降临之后,乘游船悠哉地驶过克拉码头,听着两岸酒吧里的歌声,感受湿润的热带海风。

一位祖籍东北的新加坡华人导游加入这段行程。十五年前,她因为留学而留在新加坡工作,并结识现在的丈夫,现已加入新加坡国籍。她很喜欢用未改的乡音向大家介绍新加坡的种种好处,“空气湿润、养人”,“社会安定,夜不闭户”,“人与人之间特别友好”,“吃的、喝的都很安全”。她说虽然想念家乡,但每次探亲时被凛冽而夹杂了灰尘的寒风吹得头痛,就再也不后悔移民的决定。

后来我才明白,新加坡的旅途是一段铺垫,让团友们觉得,仿佛购买“森林城市”,就可以买到“做新加坡人”的感觉。在即将前往马来西亚时,我们登上了新加坡著名的景点摩天轮,当攀至相当于42层楼的最高点时,蔚蓝的大海和郁郁葱葱的城市在脚下展开。这时,导游小姐指着远处模模糊糊的一片对大家喊:“快看!那就是森林城市!”

“就像我十几年前移民新加坡一样,当时是新加坡的窗口期,但是现在窗口慢慢关闭了,”她诚挚地说,“新的机遇就是新山,就是森林城市,你们一定要抓住,不要等到十几年后再后悔。”

中国官方和马来西亚当地统治者双重“加持”

购房团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一天,“森林城市”在马来西亚新山的售楼处里挤进了约1300位看房者,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有300位持普通话或粤语的销售经理等候着客人。

我随着人流来到了巨大的沙盘面前。“车辆在地下穿行,地面都是公园,建筑外墙长满植物,没有雾霾,没有污染,坐拥海景的豪华公寓,永久产权,既享受新加坡的现代繁华,又拥有马来西亚的经济实惠……”一位销售经理用扩音器声嘶力竭地重复,观看的人啧啧称奇。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又被推到了巨型展板前。“一带一路”、“战略要塞”、“经济特区”、“交通枢纽”、“未来城市榜样”……等字眼一时间抢占眼球。紧接着,工作人员把看房者塞进了一间小型放映厅,集体观看有关“森林城市”的广告短片。

售楼处把营销重点放在国家战略上——这是我观察到的最让购房者信服的理由。在外界看来,“森林城市”是有中国官方和马来西亚当地统治者双重“加持”的地产项目。森林城市开盘剪彩时,就有马来西亚首相、柔佛州苏丹和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的共同出席。旅行巴士经过柔佛州皇宫时,我们还看到皇宫门外矗立着一顶巨大的皇冠,是碧桂园的老板杨国强送给柔佛州苏丹的礼物。2016年末《环球时报》的一篇文章,甚至将“森林城市”称作“中企走向东盟的桥头堡”。

数据来源:China Investment Tracker, AEI, The Heritage Foundation.

2013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了“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想,被简称为“一带一路”。马来西亚处在东南亚的中心位置,新山毗邻马六甲海峡,拥有资质上乘的深水港丹绒乐巴斯港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近年来,不断有中国资本涌入新山,投资高速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兴建大型商业住宅区。据马来西亚投资发展局的数据,2015年中国对马来西亚非金融类直接投资约4.08亿美元,同比增加237%,同时是对马来西亚投资增速最快的投资国之一。在2016年11月马来西亚首相纳吉访华期间,碧桂园披露其已在森林城市计划落实37亿林吉特(约57.7亿人民币)投资额,还将投资4亿林吉特(约6.2亿人民币)设立工业化建筑系统制造厂。华为、中兴、中铁、中国工商银行等中国企业也宣布将在马来西亚投资。

仅仅一个上午,购房现场就成交了460套。每签约一套,会有工作人员敲响系着红色布条的铜锣。不断响起的锣声持续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与在中国购房的体验不同,这里似乎没有人再关心“容积率、采光、梯户比、装修标准”这些细节了。国家的战略实力似乎给了人们天然的信任基础,一位中年女性购房者告诉我,这是她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事”。

几位印度裔的服务人员站在大门口,沉默地看着这场由中国人主导的喧闹奇景。一位马来歌手在售楼处中央弹着吉他,唱着美国民歌Country Road,歌艺不俗,可惜无人驻足。

“这地方道路宽敞、物价便宜,就好像过去的深圳”

姓吴的销售经理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甚至在我如厕时也耐心在外等待。我很坚决地说不想买,吴经理却表示,他过去在北京是做豪宅销售的,见惯了难啃的客户,因此不介意再陪我多逛一会。

他是山东人,学的是与房地产毫不相关的体育运动专业,被碧桂园派驻到新山,每月约1万人民币底薪,此外还有业绩提成,这比碧桂园的内地销售工资高出很多。他会在这里待上半年,然后回到内地,紧接着,有下一批员工来到新山接他班,如此轮回,直到楼盘售罄。

吴经理想向我展示一下“森林城市”的全貌,因此我有机会走出售楼处,走在沙滩上感受户外的风情。沙盘展示的大多数蓝图还尚未成形,填海项目依然在进行当中,目前投入使用的只有未来作为交通枢纽的售楼处、一座酒店和一条几十米长的商业街。四处都在施工,施工单位也是一家来自中国深圳的房屋建筑施工单位。

附近海域是新山的集装箱港口和新加坡的工业园区,海水不太洁净,并无风景可言。我听说这一地带每年还有三个月要忍受从印度尼西亚飘来的烟霾,也和中国北方的雾霾情况差不多。聊到这,吴经理终于弃我而去。

我在的小团里,有三家人买了房。其中一对中年夫妇购买了一套使用面积56平方米的两室一厅,这套公寓有海景,售价96万元人民币。他们用银联卡刷了1万林吉特(约1.56万元人民币)的定金,并会在回国之后补齐其他款项和手续。销售经理说服他们的理由还包括,“如果您不想要了,这笔认购金是可以退回的,不如先占住名额比较好。”

当天晚上,我在酒店门外的小吃摊边遇到了另一位同团男士,他约了团友“斗地主”,却不知哪有扑克牌卖。我们闲聊了几句,他是八零后,在唐山有两个小孩,不管从投资还是移民的角度,他觉得自己都有必要买房。

我们在酒店外散步,看到了新山市区混乱的街景和嘈杂的环境,他却说“这地方道路宽敞、物价便宜,就好像过去的深圳”。“深圳过去多便宜啊,现在贵得不敢想像。” 这位男士对我强调了他精明的押注,“新山依托新加坡,早晚有一天会经济起飞,超越新加坡!”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新加坡和新山,位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深究下去,马来西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新山是什么样的城市,新加坡又是如何,本地文化、环境是什么样,他也并不在乎。

当我们启程回家时,中国北方长达数日的雾霾并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因此我们的航班延误了十个小时,并在七个小时的飞行后再次在天津上空盘旋,最终因燃油耗尽而在一片迷雾中降落。刘助理在机上哭了,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她没有完成销售指标。机上另一个团有位客户一举签下了八套房子,她的同事得意洋洋,这让刘助理非常沮丧。

没有人安慰她。这场旅行在团友从新山的售楼处离开时,已经完结了。但我的团友们还要再花费三、四个小时从天津坐火车回到他们各自位于石家庄、唐山、邯郸、张家口等城市的老家。不知道这归程的曲折,有没有提示他们在未来该怎顺利样前往那个位于新加坡旁、名叫“森林城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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