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两宗盲人申请深户遭拒起诉政府部门的官司相继开庭,官司背后是深圳视障群体尴尬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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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盲人刘天华仍在满心期待可能的转机,顺利通过深圳市的积分入户制度,成为真正有户口的深圳人。
去年11月30日,刘天华因为申请积分入深户遭拒将深圳市人社局告上法庭。当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庭审,审判长驳回了他的诉讼请求。庭前,原告刘天华也预料到这一结果。
在此前两周的11月17日,深圳另一位盲人肖光庭同样因为申请深户遭拒状告广东省政府的诉讼也在广州铁路运输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目前,结果仍未宣判。
2016年11月份这两起盲人诉讼看似独立,但实际上,官司背后映射出深圳视障群体相同的尴尬处境。
1990年代,那是深圳盲人按摩行业的黄金年代,和所有其他来深圳的淘金者一样,数以千计的盲人从各地汇聚到深圳打拼。
20多年后,这个行业已经褪去了昔日的光辉,很多盲人已离开深圳,留下来的盲人开始考虑在这里扎根,却发现,现行的深圳积分入户政策已把他们排除在外。
一个盲人的户籍梦
在黑暗中小步前行,前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伴随声声鸟啼。微风从前方吹来,似乎感觉自己身处于竹林中。
“摸一下你的前面,是什么东西?”刘天华问身后拄着盲杖的学员。他高高瘦瘦,手握盲杖,眼睛上戴着一副墨镜。
“流水和石头”,有学员回答。
转角后,嘈杂的汽车发动机声和红绿灯处的蜂鸣声交错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哒哒哒”的脚步声,城市的喧嚣让人产生一丝压抑。
“我们到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刘天华提高了嗓音说。
这是刘天华的工作场景,他目前从事的职业被称为“黑房教练”,凭着在封闭、黑暗的环境中行走自如的优势,培训学员使用盲杖前行,靠除眼睛之外的其他感官去感知这个世界,实现“与黑暗对话”。
他工作的地方一家叫“黑暗中对话”体验馆,这个公益项目首创于德国,去年1月份,该馆正式在深圳开馆,成为“黑暗中对话”在中国大陆地区建立的第二家永久性体验馆。
这份工作让刘天华摆脱了脚步的束缚,在此之前,他不敢一个人上街走路,平时出门需要人牵引。如今,他在深圳独自外出不再成问题,向学员们表达自己也有了自信,甚至独自到国内外的城市出差也不会再恐惧。
从1997年大学毕业至今,刘天华在深圳生活的19个年头,靠自己的努力,买房、成家、有了孩子,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深圳的生活,也很喜欢这个城市。
但近几年来,难以被深圳接纳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这个感受的根源来自于一直无法获得深圳市户籍。
2012年底,女儿的出生让刘天华的生活增添了光彩,2016年,女儿该上幼儿园了。他住的小区里配置了一个幼儿园,本来想着女儿在小区附近的幼儿园读书会方便很多,从家里走到幼儿园仅需两分钟,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享受这个“福利”。
由于小区的这所幼儿园学位紧张,在排学位的时候有深圳户口的孩子被优先考虑,非深户的孩子排在后面,最终刘天华的女儿没有排到学位。
“如果是深户,进入小区幼儿园读书很容易,每学期只需要缴纳1000多元”,刘天华说。
无奈之下,刘天华在离家更远的地方给女儿找了一个费用较高的学校,每天乘校车上下幼儿园。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但接下来还将面临着更麻烦的小学、初中等阶段性问题。
难以跨越的门槛
对于盲人,深户与非深户的区别还在于每个月的补贴。深圳的盲人持红色残疾人证,而一般的肢体残疾人证是蓝色,代表着更弱势的盲人群体。深户的盲人每个月有重残补贴,还可以挂靠到企业,每个月领到一定金额的“工资”,而非深户的盲人则没有这些。
2012年,深圳全面取消招调工入户政策,统一通过积分入户,此后每年深圳户籍人口数量逐年递增。从积分入户政策开始实施至今,刘天华连续四年申请落户,虽然他的分数早已达到积分入户要求的100分,但入户请求一直遭到拒绝。
《深圳市拟引进人员体检标准(试行)》第十五条规定,“双眼矫正视力均低于0.8(标准对数视力4.9)或有明显视功能损害眼病者,特殊工程有要求的,不合格。色盲,合格。”这一条已将所有盲人拦在入深户之外。
在刘天华理解中,深圳的资源随着户籍人数增加而逐渐对外封闭,以前资源还算充足,无论是非深户和深户,只要缴纳社保便区别不大,后来深户数量大幅增加,资源和公共政策逐渐偏向深户。入不了深户,意味着日后在深圳的生活仍存在太多不稳定的因素。
另一个因积分入户被拒起诉政府的原告肖光庭如今已积累近140分,此前他曾将深圳市人社局、市卫计委甚至广东省政府都诉上了法庭,其中起诉深圳市政府部门的案子被法院驳回,起诉广东省政府部门的案子还未宣判。(界面新闻曾对11月17日肖光庭起诉广东省政府一案进行报道)
如今,肖光庭只能在离深圳将近100公里之遥的惠州买了房,想着最后即使在深圳留不下来,还可以退一步去惠州生活。
遇到入户被拒的并不只是刘天华和肖光庭二人,更多的盲人分布在深圳各个角落,未受到人们的关注。深圳市盲人协会副主席张莉向界面新闻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据保守估计,深圳市盲人群体的数量为五六千人,拥有深圳户籍的不超过两千人。
实际上,部分在深盲人未登记在册,确切的盲人数据无从得知。这个群体大多从1990年代来到深圳打拼,在那个盲人按摩的黄金时代,盲人按摩是他们在深圳的起点,20年过去,不少盲人慢慢被深圳淡忘了。
盲人按摩黄金时代
走在深圳的大街小巷,时不时会看见挂着“盲人按摩”、“盲人推拿”招牌的店面。其中不少是“夫妻档”,多劳多得。也有一些较大的店面,招有几个到十几个盲人按摩师。
没经历过1990年代的人,很难将盲人、按摩与深圳联系在一起。那是深圳盲人按摩最容易赚钱的时期,“中国按摩看深圳,深圳按摩看罗湖”,罗湖关口因为靠近香港,成为当时盲人打拼的黄金地段。
回忆起那段“黄金岁月”,刘天华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刘天华的老家在哈尔滨。23岁时,他从长春大学中医按摩专业毕业后,坐了48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来到深圳,开始从事盲人按摩工作。那时盲人能从事的职业非常少,除了按摩就是算命。
“念大学期间,深圳让人感到很不一样,特别开放,平时听到关于深圳的消息都特别让人振奋,北方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切按部就班。”对于刚毕业的人来说,深圳有一种极大的吸引力。1997年1月份,离过年还有三周,刘天华清楚地记得这一天,他迫不及待来到深圳。
深圳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来自这里的收入比内地高。刘天华的父亲是某大学的副教授,1997年月收入仅为五百元,刘天华来到深圳后,每个月靠按摩的收入达到五千元,是父亲的10倍。按照当时深圳的房价,5000元的月收入足以买两平米的房子。
199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正值繁华时期,港币对人民币汇率比现在高很多,加上深圳按摩价格比香港低不少,过关也方便,所以深圳的按摩产业最早在罗湖口岸那一带发展起来,盲人按摩师的高收入大部分也贡献自香港人。
铁路医院第二门诊部是盲人按摩师最为向往的工作场所,盲人肖光庭就是从铁路医院第二门诊部走出来的按摩师。
铁路医院第二门诊部从最早的几个床位发展起来,1997年店里已经拥有400多名按摩师,七成是盲人。1995年,何腾兴来到深圳,亲身感受了铁路医院第二门诊部的火爆状况,这些都成为他日后饭后茶余的谈资。
“每天从上午十一二点生意开始火爆起来,技师房到前台有四五十米距离,客人从前台一直排队到休息室,”何腾兴回忆说,排队的客人排成三列,没有凳子坐,一直到晚上六七点,有的客人排上两三个小时的队。
20年前,按摩似乎被默认是盲人特有的工种,当时仅仅在罗湖火车站一带从事按摩的盲人就超过1000人。深圳的一些按摩店老板招工时只认盲人,还曾出现不少健全人想从事这个行业,不得不伪装成盲人浑水摸鱼进去工作的情况。
20年过去,留在深圳的盲人,大多还是以按摩为主要职业,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盲人按摩行业正在走下坡路,曾经的黄金时期已远去,盲人按摩店被越来越多的养生馆、保健会所取代;另一方面,部分盲人按摩师也疏于培训,业务能力得不到较好的提升。
“这个行业慢慢地被边缘化,边缘化之后盲人的出路在哪里?这或许是个社会问题。”张莉说。
渴望融入主流社会
在多数盲人的观念中,相对于盲人社群,就是所谓的主流社会。几乎每一个来到深圳打拼的盲人,都希望或者曾希望让自己融入主流社会,来自湖北宜昌的盲人卫向东就是其中之一。
1997年,卫向东来到深圳当了一名按摩师。这座城市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户,他迫不及待地接受深圳出现的每一件新鲜事物,深圳市民对盲人群体展示出的友善也令他迅速对这座城市建立了好感。
卫向东还记得当初深圳一号线地铁开通时自己内心的兴奋。早上没事时,他便和朋友一站一站地坐下去,到每个站都下去周边走一走,平时去得最多的是岗厦站,他喜欢在城中村的小饭店吃早餐,那里物价比较便宜,也很热闹。
一号线地铁有个站名叫“竹子林”,卫向东最初还以为那个站附近竹子成林,风景应该不错,便结伴坐地铁在那个站下车,一问工作人员“竹子林在哪里”,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竹子,大家都笑了。
每个周末,卫向东可以休息一天,他喜欢用这一天去深圳图书馆的盲人阅览室读一些盲人书籍,或者用那里的电脑上网查找一些资料,他读的书通常都是一些和按摩专业有关,除此,他也会读一些文学类、历史类的书籍。
“图书馆有很多义工,很关心我们,有一个专门为盲人阅览室配备的义工,有空就教我们用电脑和语音软件。”卫向东对盲人阅览室的这位工作人员印象很深,他教会了卫向东五笔打字。
对于盲人而言,学会五笔打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困难是对键盘不熟悉。因为上面有100多个键,而且是没有规律的,必须手一碰上去就知道按的是哪个键,只能死记硬背,花了很多功夫。”
无法靠眼睛去观察,盲人群体只能通过嗅觉、听觉和触觉等感官来感知周围的一切。通过这些感官,刘天华来到深圳那天起,关于这里的每件大事便与自己有了关联,邓小平逝世、香港回归、南航97空难等等都让他记忆犹新。
刘天华最初得知邓小平逝世的消息是通过收音机广播。“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去上班路上,走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和罗湖商业城之间的天桥(已拆),突然听到所有汽车、船以及和谐号列车一起鸣笛,所有的车都停下来,现场气氛庄严而肃穆。”
1997年香港回归那几天,深圳大雨不停,罗湖火车站广场大显示屏直播了整个人民解放军过关过程。“这么大的历史事件,自己亲身在旁边见证,那个感觉确实不一样。”刘天华觉得,深圳人特别齐心,参与感很强。
在刘天华的认知中,判断一个人融入主流社会的标准有两个:首先是接受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或群体规范;其次是按照所认同的价值观行事。“如果没有融入深圳的主流社会,我就不会特别喜欢这里,也不会这么想留在深圳。”他认为自己已符合这个标准。
深圳的视障群体中,也有部分人认为自己融不进深圳的快速发展当中,在迁入深户之前,蒋飞雨这种感觉仍然强烈。那段时期,他想过融入深圳的主流社会,后来发现自己只是个局外人,无法彻底融入,在深圳工作就是为了赚钱,然后回老家生活和发展。
离开或留守?
在2003年前后,“离开还是留守”曾是深圳盲人按摩师的集体问题,如今这个问题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
二十世纪末的亚洲金融风暴和2003年的非典疫情爆发,直接影响到盲人按摩行业的生意,也加快盲人群体离开深圳的进度。罗湖商业城曾是整个深圳市外向型经济的代表,也是内地对香港开放的一个窗口。2000年,香港房地产崩盘,股市暴跌,罗湖商业城逐渐变得冷清。
刘天华仅通过听声音也知道,到了2003年5月,整个月商业城里几乎没有客人,宛如一个死城。“以前走在里面,明显就感觉到摩肩擦踵,2003年后那里空空荡荡,叫个外卖随处都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吃。”
2003年4月1日是刘天华印象最深刻的日子之一,那天香港明星张国荣自杀,同一天,刘天华所在的盲人按摩诊所也宣布彻底停业,诊所里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失业了,很多同事都哭了。
刚回到家,新闻里正好报道着张国荣自杀的新闻,刘天华的心情彻底跌到了谷底。
次年7月份,深圳政府禁止罗湖火车站进行商铺出租,占用火车站场地的按摩店因此关门,铁路医院第二门诊部随之解散,每个盲人按摩师拿到了一笔安置费。一些盲人按摩师相继离开了深圳。
一些盲人为了孩子和家庭,走上了回家的路。盲人按摩师王建雄离开深圳前,已在深圳买了一套二手房,因为不能落户,儿子初中毕业后面临高考,深圳和老家湖南的高中教科书版本不一致,不得不提前回到老家工作。盲人卫向东也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时内心带着不舍。
而刘天华和肖光庭留了下来。
如今,1990年代毕业来深圳打拼的盲人群体也到了孩子该上学的阶段,外地户口直接影响到孩子入学,是离开还是继续留守?对于留在深圳的盲人而言,这个地方已生活了多年,要离开并不容易,适应一个新的城市对他们来说更难。
肖光庭的老家在山东潍坊,近几年来经济发展比较快,以前家人经常劝他回去工作。“家人劝我回家工作,有什么事情家人还能帮一下,劝了这么多年也没把我劝回去,现在不劝了。” 肖光庭觉得自己很难再去适应老家的环境。
“我这个年纪,再回到老家重新开始、重新习惯会很麻烦,所以我一直在争取深圳户口。”刘天华依然盼望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深圳人。
申请入户遭拒后,刘天华也考虑到日后的保障问题。“我们收入不算高,一旦日后失业或者老了干不动,自己的生活保障就成了问题。”
“我想成为深圳人”
刘天华和肖光庭申请深户被拒的遭遇也曾被一些媒体报道,但媒体报道并未帮他们改变现状,“事情闹大了,入户也更加无望。”
若在事情“闹大”之前,肖光庭认为通过中介“走后门”入深户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上,深圳一些盲人入户成功,靠的并不是正常的积分入户渠道,而是通过中介的帮忙。在肖光庭看来,现在即使他愿意给钱,中介也无能为力了。
盲人李浩(化名)就是花5万元通过中介拿到了深圳户口,他清楚中介的每一项收费:如果其他入户条件都具备,仅仅是视力这一条不达标,只需要给中介2000元就可以搞定,但如果是全程负责,则需要给5万-8万元。一些人为了包过,往往选择全程付费。
找中介帮忙入户的做法终究不在合法范围之内,肖光庭状告广东省政府后曾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想争取一个公平、公正的裁决,在某种程度上说,自己代表了这个群体,如果获得胜诉,以后其他视障人士就可以通过积分顺理成章入户了。
“盲人和健全人一样,能在深圳留下来的证明能力都不错,是盲人群体中的精英。虽然视力不好,盲人群体也在为深圳经济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在入深户的问题上,深圳不应将盲人排除在政策之外,先不说特殊照顾,至少要做到公平对待。”深圳市盲人协会副主席张莉说。
张莉分析,在盲人入户这件事上,如果深圳市政府开了口子,可能担心有更多盲人涌入深圳,从这一点来说,政府管理也有它的难处,但为残疾人入户设立门槛,违背了国家政策的初衷,这个问题需要通过完善法制来解决,而不是简单的拒绝。
肖光庭来深圳已18年,一直从事盲人按摩工作,现在这个行业的生意已远不如以前,他的收入和十多年前几乎持平,物价却上涨了近十倍,房价更甚,尽管经济上并不算宽裕,他对迁入深户的决心依然坚定。
“我到了这一步,已不是要不要放弃的问题,而是一定要争取到的问题,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肖光庭说,盲人能积够100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深圳政府放松盲人入户的限制,也不会有很多盲人能达到入户标准,对深圳不会造成太大的财政负担。
现在,刘天华在深圳有一份自己感兴趣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组建了家庭,他对深圳这座城市发自内心地喜欢。“如果你住在深圳,又喜欢深圳,拿到深户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这是一种认同。”
按照刘天华设想,有一天自己成功拥有了户籍,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之后,希望能和亲朋好友成立一家公司,致力于无障碍设施的设计。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使用并关注着深圳的无障碍设施。
去过深圳的很多地方后,刘天华发现政府对一些无障碍设施投入了不少钱,但并不实用。如走在深圳的部分盲道上,很难知道地铁闸机的入口或出口在哪里,如果盲人没去过那个地方,有时即使相差一米也可能会错过。
“我是盲人,我更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样帮助。”刘天华说。